林家品为什么会有如此丰盈的创作源泉、如此旺盛的创作势头?据他自己说:要写的东西实在太多,总是写不赢,一个接着一个,没有题材枯涩的时候。他说:“我想我的作品是属于还债文学。我所写的每一部作品,几乎都是缘于这么一种情愫,即不把它写出来,我就对不起我的生活,对不起我自己,对不起卷进我生活中的人和事,像欠了一笔债一样,心里老是不得安宁。”
林家品正处于盛年之时,但他的人生经历却十分曲折,成了他丰厚的创作“矿藏”。他出生于湘西南一个边远的小乡镇,那里有碧澄蜿蜒的扶夷江和巍峨挺拔的金芝岭,山峦连绵的远处就是那如诗如幻的九嶷山,这既美丽富饶又封闭原始的故乡不亚于沈从文的湘西,一处南,一在其北。少年时代他又来到了湘中那一片“黑金”的王国,那里地下是蕴藏无比丰富的煤海,地表则又是林木丰茂、景物秀美的起伏山峦。他十四岁便进了坑道挖煤,以后换过好几个工种,在煤坪里筛过煤,在加工厂打过铁,还烧过电焊,修过汽车,又当过“知青”再下农村,再返回到工矿……他熟悉那“黑金”王国的矿工兄弟,熟悉那煤矿的发展历史、湘中的风土民情。
《野魂》是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它以世界锑都锡矿山的开创到大革命前夕的历史为背景,通过矿主、帮会、矿工三方面势力之间的尖锐复杂矛盾冲突,刻划了矿主、矿工、军阀、政客、帮会头目、洋人、知识分子等各种人物形象,揭示了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矿工的苦难和悲惨命运,也生动地描述了矿山的封闭混沌、野蛮的环境和生活,有论者认为,它展现了独特的地域风情和变幻莫测的历史风云的“巨画”。这部于1992年出版的长篇,被列入了北京青少年新世纪读书计划。它与反映当代改革时期矿工生活的长篇《热雪》,共同体现出他长篇的创作特点:多人物、多情节、多线索的全方位关照,人物性格的复杂多样和变化莫测的发展,强烈的历史意识和主体情感体验,厚实的地理环境、人文风习的描绘和真实的心理体验。
林家品说,他有一种并非自觉的创作态势:长篇以工矿城市题材为盛,中篇以乡村特别是家乡顺手,短篇则互相嵌杂。他认为,他的故乡之美超过了任何一个地方,而故乡之穷困、之闭塞、之愚昧、之令人啼笑皆非的集数千年封建之大成的种种表现,又使他几近于恐惧。他就是在这种对故乡既爱又怨、既自悲又自傲的情感困扰中,写出了他的数十个中篇小说。这些中篇,如《淌血的无名河》、《接龙寨传奇》、《结出甜果的酸橙树》、《不要怪我》等篇,均产生了较大的影响,获得了评论界的好评。
《淌血的无名河》塑造了一个具有顽固封建家族观念和偏远山区民风民俗传承的性格极为复杂的农民晁金宝的形象,他早年在晁家庄妇女遭到了一伙日本鬼子强奸时,喊出了“晁家庄的山,晁家庄的水,晁家庄的女人,决不容许外人挨一下”的怒吼声,独自一人冲进庄去,杀死了那一伙鬼子,受到了庄人的拥戴。解放后的大跃进时期,因晁家庄妇女大炼钢铁“赤膊上阵”,他又骂骂咧咧地把庄人全撤下阵回了庄,他为此坐了牢。然而这一举动却使晁家庄在接下来的饥饿岁月成了全县死人最少的村子。于是他的威望更高了,多年来他像一个封建土皇帝般地统治着晁家庄,晁家庄的妇女外人不许挨,他却肆无忌惮地奸遍了庄内的女人,轮到谁谁也跑不脱,甚至当丈夫的也只好悄悄地避开,充分揭示了封建道德与原始风习相结合的崎异性。
晁家庄地下是丰富的矿藏,当国家决定在那里开办大煤矿时,晁家庄的山,晁家庄的水便成了他向国家、矿区索财要物的资本。矿山建成投产后,矿山的国家财产和设施,就等于是他晁家庄的私货,可以随便去拿取和享用,甚至可以作为礼物送人。他的作为使晁家庄人也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利益,于是他更成了一个独裁统治者:他一个告密,便断送了铁山父子两条人命,又逼疯了铁山老婆;他对下放到村里来的知青,更是掌握了“生杀予夺”之大权。但是时代毕竟是前进了,虽然步子是迈得那么艰难,那么沉重,晁金宝也老了,终于在无名河畔的踯躅中开始了对自己一生的忏悔和自我审判。
《接龙寨传奇》中的舜三爷和《结出甜果的酸橙树中》的祖四爹,思想特点都是集封建迷信之大成,是禁锢、落后、愚昧、顽固的偏远原始人文意识的象征,但形象彼此并不重叠。舜三爷对一切现代文明都看不惯而加以仇视,他骂飞机为“ X鸟”,当飞机飞临接龙寨上空来探察矿藏时,他认为是灾星来了,赶紧跑回屋去拿出古老的鸟铳朝天放,要把这只不祥的“X鸟”打落下来;文明和野蛮、先进和愚昧的抗争更在舜三爷的家庭中以奇特的方式开展,生出了杂毛阿桐被捧为皇帝、杂毛娘被农药毒死等等古怪事情,结果是人亡家破,舜三爷的火铳“通”的一声打了出去,那天上的“X鸟”并没有被打下来,而舜三爷自己却往悬崖下栽去了,接应着铳的回响,是金芝岭施工队改天换地的隆隆爆破声。
祖四爹则是一个在偏远山区搞装神弄鬼骗人钱财的巫师,田家庄的封闭、愚昧使他依然能大行其道,终于这一切被庄内“逆子”光哥和外来的文嫂冲破了,而文嫂检来的女儿梅英也终于逃过了迷信的魔爪,一年一年地长得像花朵一般,虽然这种进程是那么的漫长、那么坎坷!林家品的中篇揭示了家乡那令人震撼的愚昧和落后,揭示了人们思想灵魂上那背负着的历史和民族文化遗传中的负面桎梏的沉重,体现了长期封建宗族传统与现代社会意识的碰撞的激烈;当然,他也写出了家乡走向现代文明的必然趋势,这就是林家品所说的对故土“既爱又怨、既自悲又自傲”、“既美丽得令人心悸也落后得令人心悸”的情感的结晶。林家品善于从家乡的闭塞落后与现代文明形成的巨大反差中,从封建停滞到几乎是一步跨入现代化进程的戏剧性变化的交结点上结构自己的小说。
他的小说还得力于他对现实的感同身受的真实描写,他往往将人物置身于历史的发展中去审视,并在民族文化承传的思想层次进行深掘,体现出文化批判的力度。在题材取舍上,他的中篇还同样表现出了善于捕捉历史某些偶然性的机智(如晁金宝的一些情节),使小说带有一层传奇色彩,增加了可读性,却并没有脱离真实。
在林家品的近百篇短篇小说中,不乏精粹者,体现出他的多种风格。如《狗头》写一个善打狗的老余打狗技艺的纯熟,写他在广场上百步逮狗、立毙狗命的精彩表演。正因为他打狗太凶残,在小城中干恶事太绝,最终他项上那颗人头幻化成了狗头。《大放血》写一个农民业余诗人强满哥,他高小文化,毕生从事业余诗歌创作,首首围绕中心而歌,但跟着政治不断的变化而不断地修改,虽倾注了全力,也成绩甚微,连足够度日的食物也难以获得,结果得病,面临大放血和换血,由于缺少换血的经费,苦累的强满哥只好走向死亡,这两个短篇都带有耐人寻味的深层寓意,富有人生社会学色彩,表现手法上也有抽象变形的现代手法。以至有论者认为他具有“先锋”意识,将笔触伸进了“哲学人类学”的堂奥。此外,《黑道》获得了中国工人出版社《五月》文学全国短篇小说大奖赛二等奖(一等奖空缺),《灰灰饭》获得全国首届微型文学大展一等奖,《脖铃》被评者认为“非常优美地传达了一种相当深刻的人生领悟”,自成一体的系列短篇《黑黝黝的扭动》也得到颇高的评价,有多篇被转载。
近年他将笔触涉及到城市生活。2002年由花城出版社出版的长篇小说《从红卫兵到跨国黑帮》是一个特殊题材,讲述当年红卫兵的一个特殊群体(特殊的知青部落)流亡到海外的命运,他们对理论的狂热崇拜、他们畸形的爱国热情、他们的非法行径和奇特命运都是书中抓人的生动章节,该书被互联网列入了“知青文化作品荟粹”。2003年由花城出版社出版的长篇《蛊惑之年》体现出作者对当代社会、人生的思考和批判力度。作品从“文革”和改革之初,直写到二十世纪的九十年代城市人的精神和爱情生活,写一个已处不惑之年的有妇之夫与一位颇具现代意识的少女从相恋到结婚再到离婚的故事。
在商品经济冲刷一切的浪潮中,旧有的生活信念、人生价值观都松动了,有的崩溃了,代之以现代化的先锋观念,有的人便从一个极端走向了另一个极端,这是一种扭曲的爱情,也是一种爱情的扭曲,不断地离婚,不断地结婚,似乎是顺理成章的事。作品也写出了超前的先锋思想和精神文明的冲突。书中的“我”,本已到了“不惑之年”,有了妻子,可是遇到了“她”,经过“她”不断地“高明”的逗引,陷入了深深的蛊惑,以至付出了沉重代价。书中还出现了当代城市中种种场面,官场的沉浮,人情的冷暖,穿插于“她”的频繁换人的性爱生活之中,以此辐射到社会和现代人的精神世界,这一切都充满着一种迷惑和蛊惑,颇具讽喻性。
《生番女兵》——反割台斗争110周年祭(花城出版社2004年11月出版)描写了台湾人民反抗日寇侵略、反割台斗争的壮举,将历史与传奇、现实交织为一体,不但故事曲折,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而且发人深省。如书中主人公之一的“台南虎”与日寇拼杀70年(在《马关条约》签订前20年,日本就侵略过台湾,故日本大本营陆军部有言:要征服台湾,必先征服生番),80多岁终于亲眼见到日本投降,他没有死在与日寇厮杀的战场上,而是死在放下了武器的日本人手里:当已经投降的日本兵逼迫日本平民一家四口共同投海“殉国”时,他为救无辜,被投海的日本兵将一个漂亮的尖贝壳刺进了他的心脏……
他与抗日女英雄郑姑姑仅有一夜情,却50年相爱逾甚,死后却又是由两个日本姑娘将他的骨灰送回大冈山,与郑姑姑合葬同穴;被日寇血洗后残存的番民又要将这两个日本姑娘投入篝火之中……而郑姑姑率领的生番女兵,在任何武器都不能带的情况下(她们的服饰就是以花草缠胸,以花草掩体,近乎赤裸),仅以垂吊在脖子上作为装饰物的树叶,也要置日寇于死地……番女炽热的爱和恨,足可惊天地、泣鬼神……台湾人民用血肉写下的悲壮之曲是对欲搞台独者的警示!全书又采用在网上聊天引出故事的手法,新颖独特。
林家品总的创作特色在于他选择的人物是真实的普通人,善于从较长的历史跨度中来展示人物思想的顽固性和变异性,善用一些偶然的情节使小说产生传奇般色彩而打破现实的平淡,他的人物似乎都存在一些大大小小的缺点,头上没有光环,不存在“正面”与“反面”之分,也不能用某一思想来概括他的小说的主题。同时在文化批判层次的开掘中显示出他小说蕴含的深度。当前,已有不少的评论者对他的创作作过分析,有的认为他属于“先锋派”,有的把他列入寻根文学的后续者,有的又说他是“新写实主义”。我却始终认为,他是一个坚定的现实主义者,紧扣生活,忠于现实,情节没有虚假杜撰,人物都带有生动的生活气息和血肉,但我也感觉到,他的某些作品在写出生活的偶然性时,其必然性还写得不够充分,有的作品写出了历史的片段,但那根有机联系的线还不够清晰。加强历史必然性的深层开掘必将使作品更具普遍意义和价值。
林家品正处盛年。他正在生活的纵深处一锹一锹地开掘前进,总是不断地有新的作品爆出来,使你惊异,使你欣喜,使你重新刮目相看。他无疑是当代一位具有巨大爆破力和充沛后续力的作家。他沉稳、刚毅,没有时下的浮躁;他挚着、顽强,没有分外的奢求。我相信:以高屋建瓴的唯物哲理为导航,在现实生活中广取,在历史纵深处开掘,加以深刻的人生领悟,他必将写出新的震撼读者心灵的佳作来,我们有理由期待他从生活深处不断传出新的隆隆的爆破。
(作者朱日复 系原《理论与创作》副主编、著名评论家。)(编审:红帆 安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