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近古稀,他再度提笔重修自己的3部作品,欲将这些年的人生感悟和理解融入作品,以尽量贴近历史人物的原型
唐浩明,1946年生,衡阳市人,湖南省政协常委、省作家协会主席、著名作家。著有长篇历史小说《曾国藩》、《杨度》、《张之洞》等,整理出版《曾国藩全集》;《杨度》获国家图书奖,《张之洞》获中宣部第九届“五个一”工程入选作品奖。 图/曹劲风摄
即将进入古稀之年的唐浩明,打算重新修改自己的3部长篇小说:《曾国藩》、《张之洞》和《杨度》。
消息一出,唐浩明的书迷们喜出望外。十几年前,在《张之洞》出版的新闻发布会上,唐浩明宣布封笔,不再写历史小说,而他的“晚清三部曲”一再被重印,至今已经销售数百万册。
“随着岁月的增长,我对人生有了新的感悟,对曾国藩也有了更深的理解。我希望自己笔下的人物能尽量贴近历史原型,经得起时间检验。” 4月20日,正在参加湖南省政协常委会的唐浩明接受湘声报专访时说。
唐浩明并不是一个非常健谈的受访者,对不少问题都一掠而过。但聊起他小说的主人公时,他的眼睛马上会闪出光彩,接过话题侃侃而谈。
30年来,曾国藩不仅成就了唐浩明事业最光辉的一页,也深深影响了他的处事和治学。多年来他埋首故纸堆整理文献,出版了唐浩明评点曾国藩系列丛书,近几年还为《湖湘文库》重新修订了1500万字的《曾国藩全集》,是作家里少有的治学之人。
从2003年开始,唐浩明连任三届湖南省作协主席,明年即将卸任。他告诉湘声报记者,届时他将同时辞去岳麓书社的编审职务,闭关专心修改小说。“我明年满70岁,不着急,慢慢弄。”唐浩明笑着说。
有些感悟是年龄的积累
他的理想是成为圣贤,而不是做一个推翻旧王朝建立新王朝的英雄豪杰。”
“有些感悟是年龄的积累,你不到这个年龄体会不到。”
湘声报:您什么时候开始产生修改小说的念头?
唐浩明:三五年前我就有这种想法,因为这么多年来,我对小说主人公有了进一步了解,觉得原来有些方面写得还不够。我花了很大精力写这些人物,想尽量贴近历史原型。
湘声报:3部小说都会修改吗?能否说说您的修改思路?
唐浩明:3部书都会改,但《曾国藩》的修改肯定要多一些。我1986年开始动笔写《曾国藩》,已经将近30年了,当时我对人物了解不够深入,又受到整体文化氛围的约束和局限。这些年来我一直在研究曾国藩,评点了他的家书、日记和奏折,在这个过程中对人物了解得更透彻。
举个例子,他当年打下南京以后,为什么不起兵推翻清王朝?小说里花了很大篇幅来写,大家也很感兴趣,但现在我认为最主要的原因不是我小说里写的实力、经历等因素,或者他一定要做大清王朝的忠臣。根本原因在于,他的理想是成为圣贤,而不是做一个推翻旧王朝建立新王朝的英雄豪杰。圣贤是以自己崇高的道德品性去为人民做一个榜样、去感化世人,曾国藩如果起兵反清,就是一个不诚的人,与圣贤的要求背道而驰。在他心中,圣贤的价值远远大于英雄豪杰,所以他要树立一个完美形象。原小说在这方面基本没有涉及。
湘声报:金庸先生前几年也全面修订了自己的武侠小说,甚至改变了书中一些人物的命运,是不是作家到了一定年龄之后,会对作品产生新的理解?
唐浩明:确实,有些感悟是年龄的积累,你不到这个年龄体会不到。辛弃疾说“少年不知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这个“强”字最好,本来没有那么多“愁”,不写“愁”不够深沉,所以要玩深沉。黄永玉说人生最大的痛苦是说不出的痛苦,真正的痛苦说不出来。
人生有岁月的积淀,只要你不是很愚蠢,你的认识会慢慢比你年轻时的要深,看自己过去写的一些东西经常会觉得可笑。现在看来微不足道的一点事情,当时却为此发自内心的高兴或者痛苦。
深受曾国藩的影响
所谓自律就是,你脑子里可能这样想,却不表现在行为上。”
“大家都说官场腐败,难道老百姓就不腐败了吗?”
湘声报:您研究曾国藩30年,他对您影响最大的是什么?
唐浩明:曾国藩的自身修炼和处事态度对我影响较大,他的事业和人生还没有充分展开前,在翰林院曾有很长时间的修身过程,尤其修炼了自律。人的有些本性与生俱来,要完全消灭是很难的。所谓自律就是,你脑子里可能这样想,却不表现在行为上。比如看到白花花的银子谁都会动心,一个好的官员,他虽然动心,但最后还是不会接受,公私分明,非我的我不取。古人说要慎独,就是一种自律,在没有监督没有约束的情况下,即使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也不能做不好的事情,这一点对曾国藩后来的人生帮助很大。
这一点上我受到了他的熏陶,注意自律,守规矩,违法乱纪的事情不做。还有正确处理个人和群体的关系,现在许多作家,特别是艺术家个性张扬,这本来很好,艺术需要个性,但同时你也是群体中的一员,要照顾群体,不能张扬跋扈。当个人和群体有冲突的时候,我会提醒自己,个人要服从群体。
湘声报:您曾说“官风即民风”,如何看待人们现在对于中国官场的各种评价?
唐浩明:大家都说官场腐败,难道老百姓就不腐败了吗?老百姓同样在他能力所及的地方腐败,比如找熟人、拉关系、开后门,这不就是贿赂吗?你送礼给官员叫贿赂,送礼给医生,其实也是同样性质。在国内碰到熟人插个队,很多人心安理得,不担心别人指责,而西方社会由于高度的自主意识和廉洁观念,绝大多数人不会这样做,都是按规矩来。所以真正根治腐败需要全民素质的提高。
其实官员是老百姓中的精英,本来都很优秀,但如果他们被给予了权力后,监督制度却不健全,个人变化就很难说了。所以现在有所谓“高危岗位”,人家来贿赂你,你却还不知道,被人家“套笼子”,当你醒悟的时候已经晚了,已经被别人利用了。
忧心文学作品格调低
现在的文学中谈情说爱、小情小爱泛滥成灾,格局小,关心鸡毛蒜皮和琐琐碎碎,很难出现鸿篇巨制
“很多文学作品,出来时大家都说好,红的不得了,但过几年就没人再提了,甚至包括一些文学史上的大家,现在又有几个人在读他们的作品?”
湘声报:您对当前的文学作品是否有所关注?有没有您欣赏的作品?
唐浩明:我们湖南近期有两位作家写的两部小说都很好,阎真的《活着之上》和王跃文的《爱历元年》。尤其是《活着之上》写出了目前高层次知识分子的精神困惑,书里描写的高校司空见惯的一些腐败,你说它严重也不严重,到处可见,但小说把这些现象集中就十分深刻。我跟阎真说,你一章章一节节,拆开了都是小事,合起来惊心动魄。
湘声报:听您在湖南文艺座谈会上的发言,似乎很担心目前的文学作品质量?
唐浩明:我谈到目前的文学作品,以长篇小说为代表,存在三大不足:一是精神境界低,小说写得很低俗、世俗,这是文坛的普遍问题,湖南在这方面的情况也很严重。书很多,但大部分都是迎合市场,出版社只注重销量,读者层次多低都不管,有人买就好。所以阎真很不错,现在大家都形而下的时候,他能做些形而上的思考,一个真正有责任感的作家就是应该引导和提升。
二是缺乏大爱情怀,不关心社会、民族和人类未来。现在的文学中谈情说爱、小情小爱泛滥成灾,格局小,关心鸡毛蒜皮和琐琐碎碎,很难出现鸿篇巨制。
三是粗制滥造、不精益求精。我们处在快速变革的时代,由市场控制,吵闹喧哗,今天这个流行,明天那个抢眼,很难有作者能不受外界影响,静下心来写作、一字一句推敲。
湘声报:去年湖北省作协主席方方指责某诗人为评选鲁迅文学奖四处活动,并被对方告上法庭。您如何看待这种现象?
唐浩明:我听说了这件事,其实每年评奖都会有类似的事件发生,尤其是一些国家级大奖,大家看得比较重,文人自古就是这样。
我个人对奖项倒不看重,我觉得文学作品只有两个指标最重要:一是当下的社会评价,金杯银杯不如老百姓的口碑,文学作品是大众化的,不是象牙塔里面的学术专著;二是历史评价,比如四大名著,经过大浪淘沙而得以代代相传,而很多文学作品出来时大家都说好,红的不得了,但过几年就没人再提了,甚至包括一些文学史上的大家,现在又有几个人在读他们的作品?一部文学作品最后还是需要时间检验。一个大气的文学家,应该着眼于这两个方面。
湘声报:所以这是您决定重新修订作品的动力吗?
唐浩明:我闭关修书,也是希望能经得起时间考验,几十年后读者还能喜欢读。
还是觉得长沙好
我很喜欢三毛的散文,很有趣、非常灵动,对人和事的敏感程度明显高于一般人,这是一种天赋。”
“我曾有很多机会到外地定居,或长时间住台湾,但我觉得还是长沙好。”
湘声报:您出版了评点曾国藩系列丛书,觉得自己的点评有什么特点?
唐浩明:我是通过研究曾国藩来研究中国传统文化,点评的是小说家眼中的历史。《芙蓉》杂志最近连载《唐浩明评点曾国藩日记》,但这不是文学,所以我建议把栏目取名“作家读史”。政治家读史,比如毛主席,他更关心朝代的更替和权力的运作;企业家也读史,更注重团队管理和危机处理。我作为作家读史,更关心人物命运和事件发展,比如裁撤湘军一步步怎么走的。
湘声报:您的女儿在台湾生活,您经常去台湾吗?对台湾文学有什么印象?
唐浩明:我两个女儿是1989年去的台湾,当时大的不满16岁,在明德中学读高一,小的不到13岁,在长沙一中读初一。她们过去跟着祖父母,老大后来读了政治大学,老二读了中央大学,都留在那边工作成家。我每年都过去小住一段,春节时女儿都会回来。
台湾有很多不错的作家,龙应台的文字很好,我很喜欢三毛的散文,很有趣、非常灵动,对人和事的敏感程度明显高于一般人,这是一种天赋。台湾有个“历史文学会”,他们经常会有些活动,林佩芬的历史小说写得蛮好。我的小说也在台湾出了,反响不错。
湘声报:您有想过去台湾和女儿居住吗?
唐浩明:我曾有很多机会到外地定居,或长时间住台湾,但我觉得还是长沙好。从小生长在湖南,各种社会关系都在这里,如鱼在水中,与湖湘文化自然融洽。我当年写《曾国藩》时,有段时间在巴黎讲学,觉得早上喝牛奶吃面包还是有点不对头,还是要回来,喝稀饭、吃辣椒,才能更有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