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到文学与绘画,长沙市作协主席唐樱说:我的生命有了皈依。她用这种力量来抵抗颓废、沮丧和失望,也用它来回望历史、观照社会。
夏日的炽热,从来是长沙街头巷尾的现实。人们涌进巷子或宅院,寻找一处心静之地。
在一片闹市中,一条显得偏僻的小巷里,找到作家唐樱的工作室。二十平米的空间,自有一种定力。
一整面墙的书架,满满都是书。地上堆着百来幅油画——阳光与水草,月亮与女人,野兽亲密无间,神秘的夜晚外似有一双眼睛——一切太有魔力了。
文坛的朋友偶会来这喝茶、聊天,比如作家阎真、王跃文,话题从文学创作到社会百态。兴致恰好的时候,唐樱会在二楼放点音乐,于是音乐像瀑布一样,流下来。
“巫仙”的后裔
唐樱平时在这里写作。近两年来,她“突然地”迷上了绘画。她画画从不打草稿,原本想画一块石头,变成了蒲团,画一朵花最后成了一只鸟,这都是常有的事。
但这似乎无关紧要,她的画布总会如魔法般给人惊奇。南方建筑,细密的水草,森林中的火把,月亮上的女人,无拘束的各种意象。
今天偏好这种色彩,兴之所至用画笔加上一笔呼啸的风,颜色堆砌便成了另一个王国。而每一个王国里,都有着故事。
对唐樱来说,写作与绘画,是她在不同生命阶段抚慰自己和周遭人事物的最好方式。16岁时,她在《年轻人》杂志发表了第一篇儿童文学小说《滴翠的连理枝》,自此,文字成为她源源不断表达的出口。
2013年,她的另一道艺术密码突然被打开——一种巨大的创作欲望和冲动,使她将所有的业余时间都放在了油画上。
生命的经历沉淀成智慧,所有令她心动的人物、花草,情绪、色彩,以她喜欢的样式和感觉跑到了画里。
她画心中的小怪物,他们戴着面具,举着火把,在荒野与儿童共舞。她画靛蓝与棕黄交织的树林,忽亮的山洞口,一定飘荡着神的回音。她的画里都有远方,都有光亮,都有一种无知的力量。
在画完一幅画后,她这样写道:我的心里突然涌出自己也不完全明白的感想,人生活在世上会遭遇到这样或那样的问题,一切问题的开始,都是由自己开始。
唐樱用写文章的感觉画画。在她的绘画与写作之间有着某种共通。
写作前,她并没有安排小说主人公的命运,在写作的过程中,她是被主人公的命运牵引着走。“就像一种通灵的感觉,甚至于我自己都不相信,主人公的生活我没有体验过,但他在我脑中告诉我该怎么做,该往哪走,于是我就这样写。”
于是她也这样画。这成为她发明的独特的绘画语言。
评论家李健说,“看唐樱的人,应当说是巫婆的后裔差不多,她幽深的眼神后面,仿佛总有意想不到的变数。”
湖南在战国时期属于楚国南部边疆,又称南楚,生活着百越、苗蛮等少数民族,信巫祀鬼,歌舞发达。
某种无法言说的神秘色彩,或许可以找到源头——唐樱正是百越国僮王后裔。源远流长的南楚巫傩传统,构成了湖湘文化的一道底色——巫风。巫风,似乎就这样跑进了唐樱的绘画里、文章中。
很多女作家,从文又绘画。张爱玲喜欢画画,她的画如同文字一样,孤独而冷峻。席慕蓉爱画画,画作如同她的诗歌“一棵开花的树”“七里香”一般,清雅剔透。
唐樱的创作不凿痕迹、顺其自然。当神灵之性所至,她笔下意象变得超凡脱俗,隐隐透着一股神秘莫测的气息。
手艺人
在中国文学体裁中,儿童文学向来是弱项。有种说法是“一个没有童心的人是写不好儿童文学的”。
唐樱总是站在孩童的肩头,善于写孩子视角里的世界。《阿鹰》《男生跳跳》《少年阿山》等儿童类题材作品,使她被市场和读者熟识,并获得业内奖项的认可。
她曾担任农村代课老师,这期间她直接接触大量留守儿童,十二、三岁的女童被性侵,任意被殴打,残酷的生活状况是广大基层留守儿童的普遍现象。
作为一个母亲,女性身份使她有着更为柔软的人性关怀。她到贵州、浏阳等地考察,触目惊心的事实刺激着一位女性作家的创作神经。
在《少年阿山》一书中,她以留守儿童阿山的口吻,写他独自到陌生的省城寻找妈妈的过程。其间,他经历了无数曲折,流浪、行乞、擦鞋,尝遍了人生的辛辣五味。
唐樱边写边流泪。
这本全国第一部关于留守儿童的长篇小说,在20世纪90年代一面世,引起了社会强烈的反响。自此,留守儿童社会问题透过“儿童文学”在文学界得以关注,并引发各方重视。
“这个群体和他们的生存,太需要被更多人关注,这使我有着不得不写的冲动。文学应该产生一种力量。”唐樱说。
作家张炜曾说,一篇公开发表的文字,对世界和他人应该充满善意,应该有益于世道人心,这是最起码的。
对一个写者来说,比迎合市场创作更为清苦的,往往是孤独地写着自己心灵上的歌,关照社会的缺口。在追求速度快、利润高的市场化大背景下,中国作家无不面临着巨大的考验。
“如果一个写者独善其身,站在远一点的距离观察社会,会更客观,且更能担当责任感。”
2006年,长篇纪实作品《长沙记忆·清末长沙“抢米”风潮》面世,这是唐樱写作中最艰难的一次。
民国初期,成千上万长沙饥民爆发了“抢米风潮”,这场群众运动是辛亥革命的前奏。但在全国市面上没有一本详尽介绍这段历史的书。
一种不由分说的责任感,唐樱又一次“欲罢不能、不得不写”了。
她多次前往北京查阅史料,在泛黄的采访札记里,她一一辨析和考据,在错综复杂的背景中,以纪实文学梳理写作脉络——就像一个手艺人,一点一点、慢慢地磨。
这本书唐樱没有任何稿费,相反,她自费了3万块钱印刷,所有的排版、校对都是自己做。在做第9次校对时,她胃痉挛。
中国作协主席铁凝曾提出个这样的问题:“扪心自问,作为一个写作者,我个人的写作配得上这个伟大而艰难的时代吗?”
唐樱懂得和这个喧嚣的时代保持着距离,旁观着沸腾的现实。她觉得自己“必须对历史和时代负责”,也从不干“迎合”的事,无论是迎着市场去写作,还是以她“作协主席”身份,受邀各种活动或荐书。唐樱执拗,“我心里不想写的就不会写,即使给钱我也不写,没那个欲望。但我想写的,即使我出钱我也愿意。”
唐樱自由地写,自由地画,用这种力量来抵抗颓废、沮丧和失望,也用它来关照社会、记录时代。在遇到文学与绘画后,她终于说“我的生命就有了皈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