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以为,倘若对巴黎没有所谓“乡愁”――哪怕是作为外乡人的,因为要保留对巴黎的那一点暧昧而刻意为之的“乡愁”――一类的情感,应该是不会喜欢莫迪亚诺的,就好像莫迪亚诺本人喜欢着的侦探小说家乔治・西默农,也是要求你将巴黎地图烂熟于心,而且这还不够,还需要在地图的每一个点上都印刻过自己的记忆,这个时候,小说里的气氛一下子就在心头变得氤氲起来,甚至连咖啡馆的座位也立刻散发出了只有巴黎才有的味道。这种味道甚至不能用“小资”来形容,它只是――巴黎的。
但是这一次,巴黎的莫迪亚诺却震醒了所有人的记忆,当然,前提条件是青春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成为――或者正在成为――身后的一个影子。虽然记忆从地域上来说可以离巴黎很远,不是在左岸那间叫做“孔岱”的咖啡馆里,也并没有沉淀着一个名叫“露姬”的神秘女子。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巴黎,孔岱咖啡馆,一个被咖啡馆里的客人不知因为什么缘故叫成“露姬”的女子,一本伴随她出现在咖啡馆里,不知道她有没有读过,或许仅仅作为符号而存在的小说《消失的地平线》,这就是《青春咖啡馆》的全部。没有人知道,露姬为什么会出现在孔岱咖啡馆里,在所有的局外人看来,像一个再美好不过的意外。应该还是第一份记忆里的找寻最接近真相:“只需要一个上坡的街道,一条洒满阳光的人行道或者一条隐没在阴影中的人行道,就足够了”。同样,也没有人知道,露姬为什么会从孔岱咖啡馆中消失,纵使它不再能够记录一个属于“漂移的”青春的时代。
一向喜欢探寻、追索的莫迪亚诺仍然没有放弃他对西默农的喜好,他为“露姬”设计了四条走向“真相”的途径:一个巴黎矿业大学的大学生,一个从事“情报”工作的人,“露姬”和“露姬”在生命最后阶段的情人罗兰。四个人,四个讲述“露姬”的视角,四条往“露姬”的内心走去,却不同程度迷失的小路。连“露姬”本人也找不到有关自己的真相――她不撒谎,她只是沉默。事实上,并没有太过细碎的叙述可以拼接出“露姬”的生命轨迹:父亲不详,经常出走的少女时代,在红磨坊工作的母亲;有过婚姻,却从婚姻中出走;有过情人,也想过和情人一起出走到更远的地方,但最终以放弃生命而告终。
我们丝毫不怀疑,青春最动人的地方是在于我们还有盼望奇迹发生、逸出轨道的热切:就好像露姬,她一一尝试过来:正常界限里的咖啡馆、书籍、婚姻,正常界限之外的毒品、神秘学,但是,最悲哀的恰恰也在于这里,她竟然没有成功,一次也没有成功。除了回归德波所谓的“坚硬线”,生命竟然没有其他的可能性。即便是在同一个空间下,即便也在出走,也对毒品有同样的依赖,即便同为某一种“神秘学”的门徒,同为孔岱咖啡馆的客人,同样在进行“漂移”的实验,也依然孤独。青春的孤独带有不可挽回的意味,露姬的情人罗兰就很明白这一点,他说,“我确信我们都是同一类人,彼此声气相通,因为我们经常有心灵感应。我们都是处在同一个波长上。同年同月出生。然而,必须承认我们之间有不同的地方”。不同的地方是什么呢?是只能够属于各自、没有办法互赠的孤独吗?
当然,露姬和罗兰一样,她不是莫迪亚诺诠释的哲学家,她对自己的未来没有规划和预估,她只是如同一个稚拙的孩子,试一次,失败一次,然后再试一次,再失败一次,直到将手边的可能性全部失败完。
那是因为我们还年轻吧,我们依旧能够希望自己被偶然带走,因为我们对逃出“坚硬线”心存幻想。我们说服自己,偶然的因素有很多,即便不是“上坡的街道”,“洒满阳光的人行道”,也还有一场倾盆大雨,甚或是一场爱情。连婚姻都是我们在年轻时逃往别处的一个可能性。
除了爱情,露姬的婚姻也很特别。这是一场“坚硬线”之外的婚姻,与现在年轻人透彻而明确的拜金和仔细的掂量平衡相距甚远。她的丈夫很清楚这点,在对情报工作人员解释他们的婚姻时,他说,“我们试着建立关系”……只是,这终究没有阻挡住露姬在几年的婚姻生活之后,认定这不是她“想要的生活”。她当然也说不清楚她究竟想要什么样的生活,对她而言,认清自己想要的生活并不重要。露姬的尝试是彻底的,因为她把“坚硬线”内的爱情和婚姻都变成了“坚硬线”之外的偶然因素,她亲手堵上了自己回到“坚硬线”之内的可能性。
露姬的漂移路线在“情报人员”盖世里的层层剥离下显得异常清晰:少女时代是红磨坊和布朗西广场,即便是在摆脱了雅克琳娜・舒罗(结婚后的夫姓)的身份之后,她的路线也并不难以确定:塞尔街的旅馆―拉封丹汽车修理厂―孔岱咖啡馆―布洛涅森林和塞纳河之间的诺伊利区域,在不多的几个有些关系的人之间游荡。对于盖世里来说,沿着这条线找回露姬并不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然而盖世里也放弃了,如同露姬放弃和罗兰一起出逃国外的可能。对于透彻的盖世里来说,他可以凭借理性判断出,露姬是回不去了,回不到丈夫舒罗身边。盖世里应该问过自己,舒罗真的寄希望过她的回归吗?是的,盖世里明白,在每一个地方,露姬都不敢放下她的灵魂,这才是她要不断出走,她永远也找不到自己家、永远也建构不了自己家的原因。
露姬的故事,是在我们回望自己的青春时,才会感到悲伤的,哪怕不用德波这一句“在真实生活之旅的中途,我们被一缕绵长的愁绪包围,在挥霍青春的咖啡馆里,愁绪从那么多戏谑的和伤感的话语中流露出来”来开头。即便不需要借助所谓的“漂移理论”或是“逃逸线”、“柔软线”。
出乎意料之外,拒绝大学教育的莫迪亚诺却能够用最为干净利落的语言和最为普通的主题来诠释德波、德勒兹和尼采――我们也能够想起那些不断生出逃跑念头的日子。是啊,我们不是兰波,没有介于天使与魔鬼之间的眼睛,可我们也幻想过逃跑,从学校,从家里,从每天一成不变的办公室里,从纵然天使一般地望着你,你也会在瞬间感觉到陌生的爱人的眼里。
露姬和我们大多数人一样,并不是一个激烈的女子,她“穿着讲究”,“很羞涩”,“动作慢条斯理,很是优雅,嘴角挂着一丝几乎察觉不出来的微笑”――我相信这才是莫迪亚诺的高明之处。她不是在60年代(如果我们相信莫迪亚诺的青春是在60年代的巴黎)走上街头,高喊“必须绝对现代”的大学生,也并没有高调地沉溺于毒品,用来购买遮挡世界的幻觉。她唯一抵抗“坚硬线”的方式就是逃跑,而她唯一抵挡这个世界的方式就是手中的青春。这让我们相信,或许半个世纪前的青春是浪漫的。她一点点地在与这个世界的抵抗中流失了唯一紧紧攥在手里的青春,她是因为这个自杀的吗?她应该知道,既然是一场青春和存在真枪实刀的肉搏,如果没有了武器,就没有了一切。
我们做不到,我们所能够做的,就是在莫迪亚诺的诱惑下,站在“坚硬线”之内,回望我们位于“逃逸线”和“柔软线”之间的青春吧。
参考链接:
http://publish.dbw.cn/system/2010/07/28/052645991.s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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