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昌坤老师在湖南读书会2015年第8期“校园名师与文学创作”主题读书会上主讲
今天演讲的这个标题,主要含有以下四个信息:教育理念是什么,小说如何展示教育理念,写教育理念小说的原因何在,表达的效果怎么样。作为第一个冒险这么做的小说作者,我想借此平台表达一些个人的观点,请各位专家和来宾朋友们教正。
我的小说《熵》属于“教育理念小说”——这个词,纯属我个人的杜撰。没有故作高深的刻意,而是来自于我自身对教育的高度热爱、深度参与、深刻理解和终极关怀。三十年来,我一直呆在中学校园,一直坚守清贫,一直深入研究和亲身实践,做到了理论和实践双管齐下。我坚守不渝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用小说形式,展示当代基础教育的现状,揭示基础教育的内在机制和矛盾本质,刻画一群、一代或几代苦战在基础教育第一线的教师们和管理者们的本真形象,我要用小说的形式将基础教育的原生态、全生态系统逐步展示出来,要还读者以基础教育的真本实相。而产生这一强烈念头的时间是1995年,距今整整二十年。这个二十年,是中国社会从外到内、从经济到文化、从个人到全民全系统地从疑惑到坚定再到浮躁的二十年,也是我们的基础教育从从容淡定到惊奇仓皇、焦躁功利、日渐迷惘的二十年。二十年间,教育已经翻天覆地,教师形象已面目全非,教育评价已严重偏倚,城乡教育资源配置已越来越不合理,社会对教育的理解越来越偏离理性。这些问题的提出,似是研究家、管理者的事,但这些问题的存在,却每一天都在每一个家庭、每一间教室、每一种场合里实实在在上演着。从不同角度切入,发现的问题不同,提出的解救策略也就百般殊异,但它们的源头是唯一的,那就是:基础教育的思想理念问题。
教育理念来自于国家的顶层设计,策划实施于各级教育行政部门,扎实践行于各级各类学校,改进成熟于全社会的批评监督。教育理念只在也只能在教育教学的实践过程里贯彻落实,从来就没有听说过用小说来展示教育理念的想法和行为。从这个意义上看,《熵》是第一个下水找螃蟹并生吃这只螃蟹的生命体。所以,我的《熵》也就注定为很不成熟、颇为奇异、值得研究和批判的作品。今天,我诚挚邀请在座各位以及后来的读者们加入到这支批判的队伍,高举手中的刀斧,不留情面劈砍,使其得以不断修正、不断成长、不断完善。
第一个问题,是二十年来我们的教育理念先不先进,能不能真正落实于教育教学实践活动中。这是个教育专业问题,而不是文学创作问题,所以我只能简单表述。我个人的观点是:理念不可谓不先进,过程却很难得到落实。新中国以来的每个历史时段,都不乏先进教育理念的引进者、创立者、先行者、成功者、大批量的跟随者和实施者;每一次基础教育的改革实验,总会产生不少的先进个人和群体,也会成体系地推出相关的教育理论;然而很快,先进者昙花一现,理论被丢进故纸堆,效果总是不能持久。问题出在哪里?小说家们可以不参加这项活动,但中学教师不得不全程参加。若要询问教师们:你们觉得自己经历过的教研教改活动,改变了自己的教育思想、理念、方法和结果了吗?答案会模棱两可。作为教师,我们能干些什么呢?我们只能“听将令”。教育教学实践由教师来具体执行,教育教学评价由行政部门掌管,隐约于思想深处的先进教育理念究竟要听谁的命令?内行人明白:我这一堆空话背后的代价,却是数十万教育工作者们日复一日的低效劳动甚至无效劳动。我每天操作这些事情,每天又思考这些问题,每天也苦恼于这些问题,甚至亲自办学想解决这些问题,但结果是:我没有办法。这是我对十五年前我所经历过的十几年教育教学的实践感受和基本看法。
教育理念是需要具体的人来实施的,这样就涉及到成千上万的基础教育工作者了,于是就引出了第二个问题:这群人活得怎么样?他们能够实施先进的教育理念吗?他们能为国家培育出足够多的合格人才吗?之所以将《熵》的背景定格在“边远山区”的农村教师这群人物身上,是因为这群人占了基础教育教师群体的大部分,他们是中国基础教育者的主体部分。他们的生存状态和执教水平决定着整个中国社会基础教育的基本面,而他们又是我最为熟悉、最为亲近的一类人。主人公章问樵就是先进教育理念的典型代表,他的生存状态、教育行为、科研水平和执教效果,代表着那个时段中国基础教育的起码水平。然而,这个最起码的存在里却有着立体的、深沉复杂的各类矛盾,或浅或深,或多或少,或易或难,只有深入到他们深层次内部才会发现:原来,基础教育是如此艰难而复杂!中学教师是如此丰富而多样!那么,我为什么只写中学教师呢?简而言之,基础教育最为关键的环节就在中学阶段,青少年成长过程中最复杂多变、最矛盾最关键的年龄段正在这个阶段。真正检验一种教育理念是否先进,以发展眼光看,高中阶段是最具说服力的。因为这一阶段学生的人生观、世界观、审美观、价值观,乃至于婚恋观,正走向成型并渐近于成熟;他们的性格气质、行为习惯、待人接物、处世变通的能力,需要一个个真正德才兼备的高师来引领。尤其是基础教育的最后出口——“高考”就在这个环节的尽头处,它一直以来是评价基础教育成果的刚性标准。只要这个节点存在,中学教育先进理念的先进程度和说服力度,就不得不让人深思。所以,作品《熵》中的人物——章问樵躲不过去,黎秋菊躲不过去,杨爽儿躲不过去,省市重点中学躲不过去,黄龙县教育局更躲不过去。这就是直至今日依旧难以改观的基础教育现状。
近二十年来,由于种种原因,“中学教师”这个角色差不多被社会漠视、怀疑甚至丑化。难道“中学教师”当真师德有问题?难道“中学教师”真有那么多人尸位素餐?难道学生考不上好大学是“中学教师”们的罪过?难道中国缺乏创新型人才说到底是基础教育的问题?这些问题,自有教育专家和权威部门来回答,与文学创作关系不大。但作为工作在一线近三十年的教师,我不得不要反问几个问题:您希望下海经商的教师是学校最优秀的人吗?您希望转行从政的教师是学校最有能力的人吗?您希望教您孩子的教师是所在环境里最穷困的人吗?您希望自己的孩子得到最大的关怀照顾,而实施这些关怀照顾的人却得不到多少关怀照顾时,您与学校和社会为他们干过些什么呢?您知道现在有多少高三学生自愿填报师范大学的志愿吗?您支持自己的非常聪明的孩子去做一位基础教育工作者吗?……全社会朝着名利场上走,农民成了商人,工人做了老板,拖板车的干了房地产,唱歌跳舞的一夜成为明星,您能指望中学教师们不食人间烟火、一身仙风道骨地来教您的孩子吗?这就是我要说的第三个问题:中学教师已经成为市场经济社会里的弱势群体了,他们的生存状态已非常严峻。这就是《熵》不惜笔墨反复渲染、层层烘托那个接近于弱肉强食的丛林式生存环境的初衷。所以,章问樵开饭店成了必然,申自远开不成饭店怨恨章问樵也成为必然,唐朝辉自办画院也是必然,薛志宏想方设法进城安家、左告右贷为留在一中更是必然,郑蟹巨投资景点、陈白尘投资茶楼、雷长声做上“黑非黑”的生意,小说尾声里写到的各位校长书记无不设法进城退休更是必然中之必然……这些现象全都有着深广的社会背景和合理的生存理由。但是,一旦这种现象成为社会风气,那么,教育就不再是纯粹的教育了,中学教师也必然被裹挟进时代洪流而无法置身其外。章问樵的教研教改成果,除了给他所教的学生及学生家庭带来助益之外,除了他本人被更好的校长看重并因此换个更好的生存环境之外,除了给他所在学校日后招办高中班级做最好的广告之外,几乎再无其它社会意义和价值。这也就是章问樵为什么会在第二次离婚之后决然离家出走,寻找精神家园的根本原因。所以,章问樵出不出家、在哪里出家,不是《熵》的核心价值;章问樵身处如此境况,如何寻找到一条重生之路,才是他所代表的具有先进教育理念的教师们所需共同面对的难题。这道难题,在二十世纪末期,还真的难以解决。——不过现在好消息来了,十八届四中全会之后的教育改革方案正紧锣密鼓朝我们走来,小说结尾所做的“章问樵,你在哪里”的呐喊,将来很快便可以回答了。章问樵,作为一个具有先进理念的教师代表,他应该出现在接下来的崭新的教育改革潮头之上。
然而,作为教育改革的主体力量,作为可以影响一代又一代青少年人生的中学教师们,真能够驾驶好这一列高速动车么?如果这列动车行走在真空世界里,或者如果轨道系统、操控系统、能源系统、预警维修和其它资源配置全都符合这场运行,我们大可以乐观预期,这列高速动车定会准时安全抵达且能自由往返。不过,面对体系如此庞杂且发达程度迥异的巨大工程,我们不可能立即乐观得起来。一旦物质方面的条件跟不上去,一旦理论系统不足以支撑,一旦过程难以科学控制,我就不得不杞人忧天了。因为,有理由相信,教育理念尽可以先进,教育评价能逐渐科学,相关条件满可以充裕,唯有中学教育的管理队伍、中学教师的思想观念和行为习惯的改良进步是不可能一蹴而就的。所以,十五年前我就开始了第二轮深入了解基础教育的历程。对教育深层次的演绎、揭示和怀想,将在我未来的几部小说里逐步展示……
《熵》这部小说,要表达的是一个先进教师自主寻找基础教育之健康出路的迷惘历程,主人公章问樵借助佛学和道学思想,并做出知行合一的努力,只不过是为增进改变自我、完善自我的内在动力而已,在十五年前那个特定的历史时段,他唯此一途,方能达成中国知识分子“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修养目标,否则,他的必然结果只能是同流合污而趋于毁灭。
最后,请允许我补充一下关于这部书的书名——“熵”的哲学意涵。余三定先生为拙著撰写的长篇解读准确而深刻地诠释了我的创作意图,我要借此机会向他和胡睿臻博士表达我的敬意和感谢!虽然,余教授今日正在江西、明天又将在安徽做学术报告而未能亲临指导,但我还是要对他转告的“抱歉”表达一个中学教师和小说作者的真实感恩!我认为,“熵”作为一个独立的大科学概念,是对人类生存系统内种种环境因素关系现状的最高级、最精确的概括,而作为“人”本身,“熵”是每个人无法逃脱的先天命数。与全社会集体无意识一样,章问樵一边在寻找新的出路,一边创造出更多不适合自身生存的“熵”,他所选择的道路,与郑蟹巨、王辉煌、柳济民等人所走的方向注定一致,那就是不断求索又不断累积,不断发展又不断耗散,直至系统湮灭。这并非传统认识论里的宿命论观点,而是天下万物生生不息的必然去向——物质存在是永恒的,但存在的形式是无常不定的。月球、地球如此,太阳系、银河系如此,河外星系大约也必然如此。社会如何才能科学发展?如何才算科学发展?科学本身在不断发展,又有哪一种发展才算是科学的发展呢?世上没有一劳永逸的法门,或许,中国百经之源的《周易》能告诉我们一些奥妙,但是这部奇书至今没能进入到普通人尤其是中学生的阅读范围。教育改革的决心和方向固然是明确的,但顶层的设计理念从何而来?我们一直在引进、模仿、消化前苏联和西方发达国家的教育理念和模式,却很少回首深究五千年历史中值得借鉴的不老的教育理念和方法。从“五·四”运动到改革开放的今天,一百年来,我们始终没能探求出属于中国自己的、适应中国道路和中国模式的教育理论体系和可持续的实践体系,这不能不说是历史的遗憾。而这也正是《熵》的主人公章问樵为什么要从传统文化里,尤其是佛家、道家哲学体系中去寻找自己的“求生”之路的前因了。完成创作后,压迫着我的另一个想象或许真有点偏激:未来新的教育改革,新的教学模式,会不会像章问樵的探索一样,又不断制造着新的教育之“熵”呢?
这是我想与各位教授、作家和读者朋友们交流探讨的问题。
亲爱的朋友:感谢您的驾临,感谢您的鼓励,我会记住今天这个场景的,会记住今天在这里得到的启迪和觉悟。我必将继续写下去,写当下的基础教育,当下践行着新的教育理念的中学教师们,写他们的喜怒哀乐、得失荣辱,去破译他们灵魂深处的密码。我知道,这是件艰难的事,冒险的事,很寂寞的事。请各位像爱护弱小的动物一样爱护我,指点我,支持我。
再次对各位的光临表示诚挚的感谢!
2015年5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