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彭湘的时候，她正在长沙县一个叫麻林桥的地方，做一名普通的语文教师。然而，很快，她的文字吸引了我。

字里行间里，不时会看到她读米兰·昆德拉之后哲思小语，也能读到她与阳台上一朵花的对话，更多时候，还是她与林中蘑菇、蕨菜或映山红、山泉水的一些心灵晤对，她对教育的兰心蕙质。在她的文字里，不只是看到久违的田园，更有一种怡然自适的心境。你甚至可以想到她的生活与为人。她，一个人站在校园，平和而安静，在凝神，在倾听，她似乎从流动的生活与思想中，听见开花长叶的声音。

她的QQ名，就一个字——“默”，是远离浮躁的“默”，亦是默然欢喜的“默”。默是一种包容，也是一种省略；是语言抵达不到的地方，亦是超越语言的言说。这正如她的文字，沉静而内敛，细切而灵动。它于超拨于乡居生活和为人之师的种种平庸和单调，一个人在文字的修行里，默然静观，寂然相守。

那些文字，其实是她的一个窗口，敞向天边的云朵与远方的路。那时，她的文学写作尚未发力，多是些零星短什。然而，灵性已然见到。那些文字，是一个乡居教师内心朝圣的见证。长长短短的散文，或许见不出宏大的人生理想，只是看见这个人不同流俗的心性，品质，及内心的风景，亦是“木茉芙蓉花，山中发红萼”。

后来，通过公开招考，她的生活空间转换到了星沙。几年间，她的散文写作一发而不可收拾。经常可读到她在《湖南文学》《长沙晚报》等刊物发表的文字，文字里，充盈着草木、泥土与阳光的气息，那种生命的感动、悲悯、凝思，总能触发你内心的纯朴与美善。更难得的是，彭湘的文字，从未落入言筌，相反，她有一种特奇的语言天赋。那种对文字的洞察与审美，令人无法想像她的职业是一个中学语文教师。她的写作，从来就不曾被语文教材解读之类的文本分析所伤害，她总是在不经意中，找得到自己的语言，以最个性句子表达内心感觉。

几年下来，彭湘以文学作为自己的精神操练，以执着的宁静心态，努力于斯，亦收获于斯。她于2011至毛泽东文学院中青年作家班的公费学习，并加入湖南省作家协会。

写一篇散文或许并不太难，难的在于，能不能找到属于你自己的句子，有没有与众不同的语言感觉。寻找自己的句子，并不是修辞层次的问题，而是如何找到个性的表达方式，如何传递内心的那些复杂与微妙，如何让文字合上自己的心跳，脉动，如何不让自己淹没在他人的话语、习见的定势里。

彭湘的句子，像她相遇过的水，隐隐流动悲欣交集的生命参悟：

“船在水上漂浮前行，我们看过的一段水波又向前面奔流。自然界的一切，哪怕是一颗尘埃，水面上的一片树叶，它们都在前行着，逐渐被我们遗忘。而这一切，还有与河流同行的时间，我们永远无法留住。总有什么来破坏我们精神上的安宁，直到你惰于去接收新鲜的陈列，直到栖息在大自然的空间里，你才会有片刻的幸福。”

或许得益于她的哲学阅读吧，一些寻常的乡间动物，也寄寓着她对众生的理解和悲悯：

“麻雀，这种卑微的小动物，没有什么惊人之处，在人类的视野是如此寻常，根本不需过多关注它们的存在与否。但它们也是那么生活着，在地上的很多角落，从一个小小的鸟蛋直至长成一只活跃的鸟儿，在空中舞着，喧噪，觅食，不知今夕何夕。”

自己的句子从哪里来呢？写作的过程就是寻找句子的过程，而寻找句子的过程就是寻找自我的过程。这样的路径与过程，可能会因人而异。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忠实于生命的个性体验，这是寻找自我的开始。一颗心，如果有足够的安静，如果懂得人与天地的交融，这样的句子就来到她的笔下。

她这样写“雪”。

“我们俗人俗世，还没经循环的生命，在有些迟钝的灵魂注入一些清新，雪就是心头的那一丝颤动，琴弦划过有些蒙昧的无色界底。那么厚实的雪，在静谧的夜晚，似乎可以听到雪落树枝簌簌的声音，一株不能承重的干枝嘎吱一声断了，便有哗啦的积雪往下掉，打破一夜的宁静，也惊动屋后那只看门犬的酣梦。也许雪是孤独的，它们在夜风中切切察察，从天空落到大地，这一段单调的距离，它们无声相聚相拥，只有寒冷的夜晚才可以让它们安然。”

彭湘在生命大恸里，追念自己的父亲。文字里有情感的节制，亦有生命的隐忍：

“水仙花落了，便不再回。一如人的生命，在坠落之时，如燃尽了的烛，留在世间的只是一抔灰土，干净地来去。”

“记忆在沉沦，不愿复苏，复苏了便是永远的痛，如剜肉一般的痛，远去的人永不可归，相信父亲会在遥远的天国伴我们生活，成长。一花一树，在尘世间存了一季，悄然无声告别了热闹的生活，残留一缕馨香，土地里的落叶消逝后，那是丰饶万物的珍品，留给大地更深的铭记。”

这里，特别触到我们的可能是这一句：“水仙花落了，便不再回。一如人的生命，在坠落之时，如燃尽了的烛，留在世间的只是一抔灰土，干净地来去。” 假如换一种说法，那种调子便全然失去了。“落”“回”“烛”这样的字眼，如果变成了飘落、回来、蜡烛，你再放进去读一读，那种有节制的忧伤、内敛与蕴藉，全然失去了。是的，彭湘的文字里，有一种特别的内心节奏。

彭湘的每一行文字都是她寻找自己的文学过程，太多的片断摘引，无非是一种证明。好在她现在准备将这些年的散文结为一集，如果愿意，您可以看见她在文字上的纯朴初心与一路修行，也能找到文字本该拥有的力量。

她用灵动的文字昭示自己：她在经历，思考，在成长着。

是为序。

（作者系教育学博士，湖南教育报刊社编审，新媒体部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