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城乡面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从政治、经济到文化、社会,从城乡建设到自然生态,从人们的价值观念到精神追求,都仿佛有着世纪之隔。人们被一种快节奏、高强度与名利化的生活所敲打、所挤压、所沉陷,身不由己。在灯红酒绿、觥筹交错与迷离眼神中,有人忘却来时之路,有人不改一尘不染的初心;在乡村衰微、都市崛起大趋势下,有人伤感、失落与逃避,有人怡然找寻既往的平和、宁静与诗意。
陆亚利先生出生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中期,聆听了父辈的心酸,亲历七八十年代以来家乡迅捷的历史嬗变。他的老家在雁城衡阳城郊,那里典型地涂抹着那个时代的贫穷本色,留存着乡土乡韵的丰富与斑斓,烙印着生民命运的艰辛与起落。当时代的魔手迅疾地翻过那一页,引导着他如常人一样,为生活、为家庭、为工作、为梦想而忙碌、奔波时,他没有遗忘家乡对自己与生俱来的赠与,不管是贫瘠的紫色页岩还是淳朴的民俗,不管是荒唐年代的真挚情感还是童趣的盎然兴味,不管是民间奇人奇事还是如诗的原乡韵味,都是无限宝贵的精神财富,成为始终萦绕于心的乡愁文化,温暖和滋润着他的沧桑情怀,抵御着那些无边侵蚀的浮华、虚伪与物欲。《雁郊原乡》就是他在半个世纪的沉淀之后,对过往岁月的缅怀与乡土文化的打捞,对乡民生命的洗礼与赞叹,对乡情的感恩与回馈。
《雁郊原乡》分为“紫色页岩”“民出于土”“风俗传袭”“文荒记忆”“原乡韵味”“乡野童趣”“那人那事”七个部分,以“人”“事”“情”“物”“语”为内在逻辑路径,徐徐展开,娓娓道来。以某个叙说原点为中心,又漫延式地窥见那个时代丰富的历史内涵,记忆深处的人与事、情与物,在作者的巧妙叙说、剪辑之下,不由自主地鲜活生动起来。
一、乡梓之“人”。在作者温情的眼光中,故土上的人有的虽已远去,却又仿佛就在身边。他们有的善良、朴实,闪耀着人性的光辉,有的生就个性的缺陷,无力掌握自身的命运。他们在逼仄的空间中翻腾,不懈地抗争着强加的命运安排,却没有追求过什么崇高与伟大。他们心怀许多微不足道的欲求与愿望,却从未奢望可以实现。在特殊时代的洪流中,他们跌跌撞撞地完成了人生的使命,便无声无息地消失了,留下许多伤感、怅惘与遗憾,让人心生同情、留恋与惋惜。
对乡绅“爆肚子”,作者是这样叙说的:
“爆肚子”真名科良,衡阳板桥陆氏酒赋房人士,生于民国初期。祖上有些田产,后来父亲抽大烟,先卖田和地,后卖瓦和砖,家道中落。读过两年私塾,略通文脉。少时在衡阳城里做过学徒,见多识广,能说会道。精明狡黠,善于钻营,回乡跟随保甲长,鞍前马后当点小差。出门公干,穿长袍马褂,梳油光博士头,戳自由棍,戴黑色礼帽,一副新式乡绅的派头。保甲长负责保甲自治、官学、税赋、团防事务,有些油水。经常跟着吃香的喝辣的,养得身宽体胖,肚腩很大,得了个“爆肚子”的绰号。
——《乡绅爆肚子》
这样一个灰不溜秋、不好不坏的小人物,既在历史的夹缝中如鱼得水,又因革命的烈火作为阶级敌人被镇压,跌入时代浪涛中粉身碎骨,化为沉沙。作者秉持平民百姓对其小善小恶、本性不坏的评价,还原一个真实的、可悲的无名乡绅。
其他如身世坎坷的疯子老王,身怀绝技的乡村医生牛太爷,朴实厚道的补锅匠罗元生,以及三个农家姑娘巧花、小花和半花,他们以各式的面貌、独特的性情、不同的命运,共同地演绎着那个时代乡民的爱恨情仇,折射出原乡的百味人生与生存世相,直教人徒生感慨。
二、乡间之“事”。那个年代乡村生活既枯燥贫乏,又异常丰富,掺杂着艰难生存的伤痛,拌和着无知的沉闷,更多的是琐碎生活的气息,闪烁着乡俗文明的光芒。从车水车水哩哩嘎嘎、战天斗地积绿肥、精耕细作、虫口夺粮、双抢二十日等农事,到圆垛往事、糯米甜酒溢荷香、捞鱼摸虾、卖菜等农村生活场景,从交手与启媒、劝厨和洗厨、地仙吃四方、头灯笼、养牛徕几伴田墈等民俗,到打螺陀、滚铁环、吃子打叉、打弹弓、躲迷藏、踢房子踢毽子、“榨油”与“斗鸡”、抓鸡摸象丢手绢、捉麻雀等童趣,都是那么令人怀想与神往。
举一儿童游戏为例:
平整的地面,划出两个上下连起的田字格,隔成八间“房子”。十几粒螺蛳壳,螺口戳个小孔,用麻线串成手链大小的圈圈,做成踢房子的“子”。用脚尖踢动“子”,发出甩动算盘的响声。依次抛“子”到一、二、三、四间房,单腿起跳,逐间房子将“子”踢送,一边进,一边出。然后“吃角”,抛“子”到对角房子,逐格踢出。抛“子”和踢“子”压线,判作失误。踢“子”的脚跳落后移步,曲悬的脚点地,碰“子”未踢动,均判作犯规。踢完一个回合,最后背朝房子,逐一抛“子”买房。“子”在界内,就算买中,压线判作无效。
——《踢房子踢毽子》
这段关于踢房子踢毽子的描述,与而今的娱乐生活相比,看似单调贫乏,却是那时候农村儿童游乐的真实回放。物质贫乏的年代,人们的智慧无穷,总能最大限度地找寻生活的乐趣,发现生活的美妙。在作者的记忆中,儿时游戏的每个动作、每件事情、每种滋味,尽管不乏苦涩、不乏单调、不乏无聊,但都是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洋溢着童趣的温馨。孩子们传承祖辈的仪式,发掘生命潜在的活力,从中找到精神寄托。因为童趣,贫瘠的乡间在压抑中变得美丽而亲切。也可以说,作者回望的乡村,遍地是充满韵味的大事、小事,好事、坏事,乐事、悲事,反复演绎着农耕文明的历史,溯源乡村风俗的来龙去脉。
三、乡土之“情”。普希金曾在著名的诗歌《假如生活欺骗了你》这样写道:“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将会过去,而那过去了的,就会成为亲切的怀恋。”确实,即使过去痛苦不堪,但只要熬过去了,总会有一些点点滴滴的感动与美丽,温暖着我们平凡的生命与岁月,从而让我们情不自禁地频频想象与回首。在作者的笔下,这种与生俱来的情感怀恋,是天然去雕饰的返璞归真,犹如向日葵始终朝着太阳那么真实而纯粹,丰富而宽广,深刻与缠绵,朴实与动人,无处不在而又无迹可循。这些情感寄托于《放炮仗》《布谷声声》《父亲的银锄》《排排坐 推糯糯》《糯米甜酒溢荷香》等篇什,尤其彰显于游走在乡村各个角落的各色人物中。无论岁月怎么变迁,这些情感低调、简单而含蓄,深藏于心底而历久弥新,随时都会激发出灿烂的正能量。这些情感会有压抑、有苦涩、有心酸、有血泪、有无奈,却是真真切切的痛定思痛;这些情感也会有欢欣、有等待、有诗意、有满足、有梦想,充盈时光流逝的幸福感觉。
如对夏夜戏萤场景的描写:
……初夏的夜有些闷热,萤火虫奔着昏黄的灯火,飞到屋前屋后,写画出杂乱的光弧。伙伴们欢天喜地,操起蒲扇,扇落一粒粒晶莹的光珠,床头的瓶瓶罐罐,又派上了用场。萤火虫忽明忽暗闪着绿光,拥挤在瓶子里,聚成大光团。一队孩子拿着瓶子,高声欢呼:“看啊看啊,打电筒来哒,打电筒来哒。”晚上,荧光闪闪的“床头灯”,伴着孩子们香香入眠。
——《莺飞草长戏蜂蝶》
作者不断地切换镜头,善于选择那些细微的事物和情节,加以记录、勾勒与点染,将自己的喜怒哀乐巧妙地融入其中,形成灵动的历史画面,不露痕迹地表达对乡村生活的无限热爱。《铜钉锤竹笸箩》《寻猪草》《六月六 晒丝绸》《小桥眼大水窝》《煤炭涂写的记忆》等篇章莫不如是。
四、乡村之“物”。对故乡的怀念,最先映入眼帘的总是那些山山水水、一草一木,它们是故乡的身体发肤和滋养子民的营养,也是故乡情怀的源泉。在作者的心中,尽管故乡遍布贫瘠的紫色页岩,却用酸涩的乳汁,艰难哺育了世世代代的父老乡亲,培育了一代代子民的坚韧。故乡典型的湘南风土特色,糅合着无尽童趣和乡愁,让他长不大、离不开、忘不了。故乡维系着朴拙的信念与信仰,无论沧海桑田,它的子民依然与故乡的紫色土壤融为一体,承袭敦实的民风,敬重生命,敬畏礼俗,敬仰文脉,生生不息。故乡的山水草木在推土机的无情碾压中,已面目全非、难以追寻,却被作者的记忆固化,活在他的梦里。故乡的独特风物场景和地域风格,即使历经岁月的洗礼、蜕变,依然萦绕于作者的心中。游子背井离乡,渴望感恩、回报故乡,永远也无法释怀。
如对于南方表达地名的“塘”,作者娓娓道来:
“塘”为面积不大的水池。在南方广袤的乡野中,水塘星罗棋布,镶嵌在田畴山畔,滋养着悠久的农耕文明。一池塘水,灌溉十数亩农田,维系农民五谷丰登的期盼。一池塘水,饮牛牧鸭,洗衣浆衫,发散安居乐业的气息。没有塘的地方,稻黍不生,人畜无饮,称不上宜居之地、鱼米之乡。南方雨水丰沛,但汇流江河,难以续用。遥想先民自北向南迁徙垦殖,逐水而居,择江渚河畔者毕竟有限,大都要开塘聚水而居。南方很多自然村落以塘命名,大概渊源于此。有塘必有人居,塘意味着宜居宜业,塘聚集着人丁生机。江海湖畔炊烟密,崇山峻岭人烟稀,千塘万户多邻里。在南方丘陵地区,水塘多寡见证物产丰歉,水塘大小折射家族兴衰。可以说,塘是南方农耕文明的象征。
……漫漫长路,驿站连连,马蹄笃笃,人来物往,川流不息。十里长亭百里关,北方平原大漠上的驿站演绎多少千古别怨;五里一塘十里铺,南方山丘阡陌上的驿站描摹无数枯树昏鸦。北方聚群建亭成庄,南方聚众开塘成村,或许正是这一差异,北方以“亭”计算驿道里程,南方则以“塘”计算。在湖广、江南等地,州县之间的驿道上,多有一塘、二塘、三塘乃至十塘的驿站命名,遗存至今的有湖南衡阳、广西南宁等地。尝试在网上搜索“三塘镇”,竟然有多个不同内容的词条。
——《家在一塘二塘之间》
再小的地名和物件的变化,都是人文历史的缩影,蕴含社会心理的流变。作者饱含乡愁情怀,将“塘”追溯、升华为农耕文明的符号,如血缘一般标记于心,割舍不断,亘古不移。无论是宏观地理的“雁鹅雁鹅一字 雁鹅雁鹅人字”,还是微观的“六亩大丘”,无论是自然的“大岭二岭矮岭”,还是人造的“洋货”,无论是无生命的“老物件”,还是有生命的家狗“白子”,在作者的眼中,无情的物,都幻化为顶礼膜拜的对象。他宁愿化身其中,用灵魂与它们对话、交流,默契地物我合一。在《雨母山都看不到了》《见风消与氹眼泥》《堂老树》《河柳河柳》等篇章中,我们真切地感受到天人合一的动人情愫,田园牧歌的袅袅余音。
五、乡野之“语”。为了描活这幅湘南的风俗画,作者在语言方面刻意追求凝练晓畅,并熟稔地融入方言土语,搅浓乡土气息。所有人物对话、物件名词,均是地道湘语,让人仿佛身临其境,倍感亲切,读起来有韵律、有韵味、有韵致,不忍释卷。
如补锅匠的讨价还价场面:
罗元生告诉主妇:“补冇得用,要换鼎锅底,三四十灸火,最少要一块五毛钱。”主妇故作惊讶:“该死哒,哪咯贵啊,买只新鼎锅才几块钱?少点子啰!”罗元生申辩:“嫂子呃,都是老熟人,往来生意,冇喊高价嘞!”“贵哒贵哒,一块钱,补得就补,不补到时候作废铁卖算哒。”主妇以退为进。罗元生以进为退:“咯大面积,铁水钱都不够。嫂子,我这人向来爽快,咯样啰,一块二毛钱,就算起炉顺带。”主妇占了一个大便宜似的,满口答应,生意成交。
——《补锅匠罗元生》
正如作者所云,由于报刊专栏篇幅所限,叙说有些碎片化,没有深度生发开来,难以达到酣畅淋漓的顶点。虽然语言总体上略显生涩,但瑕不掩瑜,并不影响我们跟随作者一同鉴赏全景式的地方风情画卷。作者丰富的生活阅历与生命体验,引导读者的思绪缓缓流淌,伴随地道乡言俚语,回归乡村风俗的源头。掩卷随想,无论是否有过这种体验,人们似乎回到引爆乡愁的现场,品尝原汁原味的乡土文化,情不自禁地坠入田园梦乡,这对于传承传统文化和价值观,善莫大焉!
是为序。
2016年9月10日于临江楼
(作者系衡阳师范学院文学院院长、衡阳市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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