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2008年的冬天。
珊支带着17岁的儿子远赴欧洲,我送他们娘儿俩到首都机场。
办完一切手续坐下来的时候,我心里感到一片茫然。
因为当时心里想的是,以后相见再难,但是又感觉“这不可能”,我感到自己抓不住某种现实感受,似梦似醉。
喝着茶的时候,李家哥哥发来短信,对妹妹说:“要是在那边感觉不适应,就回来。”
她低头回复哥哥。
我当时心头一亮:是啊,其实也许会回来的!
但我不认为是“不适应”才回来,她这么多年,独自适应了太多的事,太多的人,我不认为有什么“不适应”会导致她做选择。
我当时的感觉就是:怎么会,怎么会,不可能“相见再难”,就觉得我们不能某一天彼此声稀信远。
送他们过安检口的时候,我在中国这边,看着那娘儿俩很快就要把背影留给我,心里头竟然没有太深的想法,只是浅浅地想说点什么,于是就用永州方 言说了:“你们慢点啊——”
这个细节,是后来在她的文章《你,慢点啊》里面提起,我才清楚回忆起来,当时我自己都没有在意。
“你慢点啊”是句永州话,跟北京话“慢着您”一样的意思。
顾客在你店里吃完面,出门时你对他说“慢着您”,邻居上你家送个燃气费缴费单,下楼时你对他说“慢着您”,永州话也是。
她要走那么远,我应该说“一路平安,多多保重”之类的,但是等了半天,竟然说了句“你慢点”,好像她下午就要返回。
回味起来,是我觉得,我们并没有分开。
且不说哥哥的温暖大爱,事实上就是在我们心里,“珊支是我们的”,哥哥和我的感受一样,珊支是我们的,我们这里才是她永远的家。(也不说这个想法对是不对了。)
今天珊支要出这本文集,好多文章我以前也看过的,这次编辑到一起,我就只需浏览一遍。看到写的,有早年的文学原创,有这些年间的社会文,有最好看的欧洲期间的记事。把这些经年散珠穿在一起了。
我忽然感觉到岁月已经过了这么多,她在我心中的样子已经不是原先的每个细节,而是被无数绚丽的拼图小片组合起来,成为一幅画!
我不假思索,就把这幅画命名《午睡中的老公主》。
她有她自己的王国属地,她从未放弃过自己的领土。
比如少女时代,我们说过一定只与心爱的人生活在一起。后来,在平凡的日常生活中,我渐渐觉得,其实一个男人无论是美貌还是有才华还是有钱,都让我觉得很可贵,但珊支始终不为世俗所动,如果不能与心爱的人在一起,那她就宁愿一个人。
比如青年时代,我们说过只做跟理想有关的奋斗。后来,我又渐渐觉得,花天酒地其实也蛮好,但珊支却始终保持在社交边缘,身在温和地参与,心却始终在远方。
比如到了中年,我们说过要保持初心。而今我却心思懒散,但珊支依然有青葱翠绿的心灵与身姿。
我们从剪着齐眉流海、穿着洁白背带裙,一直相伴到今天,我已经真的老了,而珊支依然飘着当年的长发,像一棵梦中的小树,伫立在当年的风中。
这是岁月留下的痕迹,说不上好不好,我只是说,珊支一直在尘世之外,在时间的真空里,岁月在真空包装袋的外面,岁月腐蚀不到她的一切。
她是一位传说中的公主,一直在自己属地的宫殿里,在紫藤花开的午后,她在日光的阴影里午睡。岁月老了,她也增岁,但她一直还是最初的样子。
但她其实是现实生活中坚强的行者。
大多数朋友和熟人认为她是个温柔得没有原则的人,这正是珊支的不为常人所理解的一面——人们以为她只是个“温柔的小女人”。
她其实只是过分的善良,过分善良而带来的过分包容,好比脚边有狗屎,她会往后退一退,后面也有狗屎,她又往左边挪挪,前后左右都有狗屎,她就什么都不说了,往四周看看,爬到高处去站着。
狗屎不会破坏她的好心情,但是绝不能说她就认同狗屎。
在相识的几十年中,我几乎没有听到过她抱怨任何东西,嫌弃任何东西,我只看到她在不断地选择更好的东西。
也许正因为此,“爱”,不知不觉成为珊支这本书的主题。
早期的文学原创作品中,对生命的热爱与沉思;后来的对儿子——来自自己身体的神奇的新生命的反复揣摩;对刻骨铭心的爱人的无限冥想;对异国风情的暖暖关怀,这样的情愫贯穿这本书的始终。
大部分文字是记事,甚至有的是记录琐事,但没有丝毫的俗气,因为珊支的文学功底足以驾驭这些世间的鸡飞狗跳,无论什么内容,经过她的字,就变得有灵性,甚至有光环。
说到这里,我不禁再次想到我们作为好朋友的分歧之处,这个分歧伴随了我们几十年,那就是:我追求“有意义”,而她追求“有意思”。
她做每件事,享受其中而不问结果,写作也是。
我记得她最初写的诗,那时觉得她写的多么多么多么的好,我当时就幻想着她将来会成为谁谁谁那样有名的大诗人,而她却咯咯咯地笑,意思说她就是写诗,并不打算成为什么。我当时觉得这不过是人们通常的自谦,后来才明白,她真的会那么做,她不打算成为什么。
记得中间有两次我们还议论过,我说的慷慨激昂,认为一个人应当有所作为云云,然后指责她太缺乏功利心,她也不再咯咯咯笑,但并没有多说,就眼 睛瞪着我,反驳道:“你这个人怎么这么武断!”
然后,一晃过了这么多年,她写的越来越好,如果她写小说,或者写诗,或者写任何可以兑换名利的东西,很可能她至少会有一样能发展壮大。
但她没有,她始终在美丽地生活着,爱着,独自写着。
还有跳儿,珊支的儿子,在跳儿很小的时候,我们就发现了他的歌舞天赋。
我一直记得,在永州芝山区的那个地方,我现在不记得那条街的名字了,就是东风大桥往东的那个老立交桥,那下面当年有一片草地,还有一个池塘,三岁的跳儿在草地上围着池塘,一个人载歌载舞开心的不得了,我们都惊呆了。
后来跳儿上了艺术系,我有很多年没见到他,有一天突然想了好一阵想起跳儿的大名叫李思源。
当我把跳儿叫做李思源的时候,他已经登台过好多次了。
我作为声色达人,听了跳儿的一组歌唱,又像多年前那样惊呆了:他唱的多么好多么好多么好,他翻唱一首张学友的时候,我像当年听张学友一样的感动,我就在想,这还是我们的跳儿吗?我都不认识他了,他成情歌大王了!
于是我又试图撺掇跳儿去成为张学友,或者谁谁谁。
然而跳儿也和妈妈一样,默默地做着音乐,静静地唱着歌,慢慢地变得越来越帅。
跳儿在这本书中,是妈妈笔下的太阳和大地,一切都那么温暖,那么万物生长!
时光流逝着,我们由最初的慷慨,到后来的窘迫,到如今的坦然,因为已经知道了时光的意义,时间给我们机会,让我们成为这样或那样的人。
有的人成为了自己最初想要的样子,有的人成为了自己不想要的样子,有的人得意,有的人懊悔。
而李珊支,她留在最初,时光无法改变她本性中平凡的高贵,因为她的属地始终保持着人类最好的温度和光照。
“你17岁的样子,额前有刘海的傻样子;你20岁的样子,在元旦节踏着积雪去邮局给情人发电报的样子;
后来你穿着黑长裙的样子;
你从可恶男人手里夺回爱子的样子,你的与我有了分歧的样子;
我们曾在KTV通宵不归,唱完节目单上所有的歌曲的样子,你后来的样子,千里之外,你为了我们分离而哭泣的样子,
你的永远都不在这个世界里的样子啊!
我的,我的,我的!……我的老闺友的样子。”(《丫头,你的样子》)
这是我在2011年给珊支写过的一段话。
现在时间过去五年,我把它放在这篇文章的末尾,作为这幅画的注脚。
言之未尽的事,依然很多。
这无法作为序。
但是这是我最想说的。
赵妙晴
2016年9月29日北京
【赵妙晴,湖南溆浦人,现居北京。毕业于湘潭大学图书情报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小说、散文、诗歌多种选集。曾长期在湖南大型国企及北京某科技公司做中层管理。现为自由职业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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