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珠海来的几位朋友拜谒谭嗣同故居、胡耀邦故居。在我心目中谭胡是两位浏阳人的典型或者说是典型的浏阳人,所谓中华亘古两浏阳。从中和返回浏阳的路上,耿立先生即有《耀邦故居辞》(每个时刻,都有清明。每个时刻,都有祭奠,每个雨珠都有泪滴!下雨的时候。在耀邦故居的天井,我看到有道伤疤,从天上划下,我躬身要走了,就像眼泪离开了眼眶!)。我想起十几年前的这篇旧稿。
凡是跟谭嗣同相关的书籍我都买都读都藏,从谭嗣同自己的诗词、书信、文集、手稿真迹、书法题签到后人研究谭嗣同的专论专著。念大学时每遇人家拿乡贤硕彦以高其郡望的场合,我便忍不住要高声叫嚷“谭嗣同是我们浏阳人呢”!
回浏阳参加工作到单位报到后,我急切提议并以罕见热情出面组织的第一次青年同事郊游活动就是徒步十几公里去一个叫牛石的地方给谭嗣同扫墓。
谭嗣同殉难一百周年,省里在浏阳开纪念大会,我是大会的不速之客。散会后,平时不爱照相的我竟拉着在会场不期而遇的好友——同为不请自来的谭氏“粉丝”背着纪念大会会标留下自以为很是珍贵的一张照片。这些年来,外地客人来浏阳,我总要极力撺掇人家去看谭嗣同家里的那几间老屋,看谭嗣同办新学的算学馆,看谭嗣同的墓,看谭嗣同的祠——虽然这几个去处并没有称得上丰盈珍贵的文物,相反,还显出几份跟“谭嗣同”三个大字很不相匹配的落寞与寒碜。
谭嗣同在我心目中是真英雄。谭嗣同忠孝两全。从容赴死,既为国死亦为君死,这是忠。赴死之前设法让老父免却株连罹祸,这是孝。谭嗣同文武双全。欧阳予倩曾经撰文回忆这位祖父最得意的门生,“他可以说是无书不读。经史辞赋之外,于基督教义、神学、佛学,无不精研,而于政治、哲学,致力尤多。他于文事之余,喜欢技击,会骑马,会舞剑。我曾见他蹲在地上,叫两人紧握他的辫跟,一翻身站起来那两个人都跌了一跤”。谭嗣同知行合一。他知国学,便能去伪存真,向善臻圣,三十三岁难为寿终,却把一辈子活得清明俊朗。他知西学,便回浏阳办格物致知的时务学堂。他知佛学,便能勘破生死两界,“块然躯壳,除利人之外,复何足惜”?他知民主自由,写下被后人誉为中国十九世纪末《人权宣言》的《仁学》,便能为了民族进步国家昌盛“拼命而行之”,果真做到了“不成功则成仁”!
忠孝两全、文武兼备、知行合一……这就是我喜欢谭嗣同的理由么?既是,又不是。一个男人能有这么一些为人的极致,即算时间已经久远,我们也不能不从内心生出高山仰止的敬重。谭嗣同能成为我心目中的真英雄,不正是因为他这些过人的才具与美德么?但是,我总觉得敬重和喜欢毕竟不是一回事。敬重是普世的是共性的是更宏观更关乎价值取向的思想认同,而喜欢则是个性的是私密的是更具体更关乎心性脾气的情感倾向。谭嗣同就我而言,是先有喜欢,后生敬重;在我的心目中,才情逸荡、义薄云天的谭嗣同非独崇高伟大,而且亲切可爱。
其实,喜欢的理由可以很简单,一个在别人看来极平常的无足挂齿的细节在喜欢的人心里一瞬间就可能构成亲切可爱的理由。只是这种因由精神契合而生出欢喜之心的神交也需要缘分么?我喜欢谭嗣同是从读其信函开始的。
那还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从一位学兄处借过一册薄薄的《谭嗣同书简》,解放前出的。那里面有相当一部分是谭嗣同写给恩师欧阳中鹄的信。有一回,他跟老师说了一件让自己“方寸已乱,且痛且愤”的烦心事:家里来信说,王方伯奏请朝廷派遣我随其出洋到俄国公干,“此公嗣同素轻之,岂愿为所用?况为彼办事不过代笔杀枪等,尤所深耻。但既经出奏,不知有解免之法否?”
出国公干是苦差么,何求解免?我不懂当时情形,自不宜以今度古。但稍后谭嗣同再一次写信给老师提及这回事时就告诉我,那时节出访俄国也是美差一桩呢。“方伯除奏调嗣同外,更有陈梅生、王惠堂、潘晟初、陆家翰……梅生已从魏军去,曾重伯复携数巨公书钻营求去”。王、潘、陆诸位大人我是未有所闻,但我知道陈梅生不是等闲之辈。我曾读过陈三立写的一首题为《闻陈梅生侍御……述出都遇乱事感赋》的诗,其中有“九州人物灯前泪,一舸风波劫外魂”的名句。陈三立是何许人?这位被称为中国最后一位古典诗人的陈三立是维新志士陈宝箴之长子,国学大师陈寅恪的父亲,年少时曾与谭嗣同、徐仁铸、陶菊存并称湖南维新四公子。能跟陈三立过从甚密间有诗文唱和的陈梅生自是非凡人物无疑。由是可知,王方伯也是慧眼识才的角色啊。再说,如今陈梅生把出国指标腾出来了,曾重伯竟然捧着好一些重量级大人物的推荐信四处钻营争取机会。曾重伯就是曾国藩的长孙,二十三岁中进士入翰林、被时人誉为倜傥有大志的“翰苑才子”曾广钧。曾公子尚且如此孜孜以求,被王方伯奏调出洋还不是香饽饽一个么?
要是谭嗣同当时春风得意,他那种卓尔不群的憨态也就只是读书人恃才傲物的常态,便一点也不足为奇了。李白受玄宗之宠能戏弄权臣让其为自己脱鞋的时候,他自然可以表现出“天子呼来不上船”的狂妄不羁,若处困境时偏遇攀龙附凤的机会,李白还有底气高呼“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么?想当初大诗人欲入韩朝宗幕府,写封自荐信,开头两句就是“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被李白拍马拍到云里雾里的韩荆州也仅仅是个偏远州郡的军事首长啊。以世俗眼光看,今天的谭嗣同才是最需要“一识韩荆州”了。其时,谭嗣同属于标准的待提拔后备青年干部。数年前,父亲谭继洵花钱替屡试科举不中的他捐了一个候补知府。“至于候补场中之污秽,尚不足计,惟未克少襄振务,深负恩德,又复大言不惭,终不一任事而去,愧恨交并,不知所措”,这是谭嗣同在给欧阳中鹄信里自述处境和心境的原话。这样一个落魄时候,跟三五精英一道经名臣拣选由朝廷派遣完成重要外交任务,多好的机会啊,简直就是天公作美!出洋开眼界尚在其次,挣了这份资历岂可小视?让人不可思议的是,这个可爱的谭公子竟然把这样一个绝好的晋身之阶视若敝屣弃之唯恐不及!凭什么啊?什么也不凭,就凭他谭嗣同向来就瞧不起慧眼识珠抬爱自个的王方伯!
王方伯就是王之春。我当时很想知道这是怎样一个不逗人喜欢的角色,还曾用心找过一些资料,但所获甚少。好像有本历史人物辞典列有王之春的词条,称其为清末重臣,湖南衡阳人,并多述其屡屡镇压农民起义,出访过日、法、俄诸国,在广西巡抚任上因与法军法商有染,惹事去职。又记得后来还读过一篇研究清史的论文,褒言王之春是清政府中罕见的文武兼备的时务干才。这位后人毁誉不一的清末重臣因何遭致谭嗣同如此厌恶很快就淡出了我兴趣的中心,但谭嗣同却因此而从一册破旧泛黄的线装书中走进了我的心里,而且就于那一刻在我心里定格为一个爱憎分明、率性而为、有血有肉、亲切可爱的形象——时至今日,好像他说“此公嗣同素轻之,岂愿为所用”时“且痛且愤”的神态还鲜活无易,每每想望他说这话时嘴巴里那呼呼作响的喘粗气神情,我便很自然地记起孔子说过的一段话:吃粗粮,喝凉水,弯着胳膊当枕头,快乐已在其中,“不义而富且贵,富贵于我如浮云”!
(原载《学生家长社会》杂志2009年一季度精美阅读版)
编后注:
2018年5月5日,从网站“读石斋主人”上,看到《喜欢谭嗣同的理由》一文,甚是喜欢。作者“读石人”(系吴震之笔名,时任浏阳市人大常委会主任),随后予以联系。5月10日,余致信(采撷附后),并告知情况,拟选用。是日“读石人”回复:“谢谢老兄鼓励,悉听尊意!”
仁兄,您好!
您的大作《喜欢谭嗣同的理由》,余拜读,写得很好。您是真正研究谭学的大家之一。余仅仅是读了《谭嗣同全集》,以及谭殉难100周年后,部分专家学者的纪念研究作品。谭公博大精深的思想,产生于那个时代,自然是划时代的伟人、奇人。余以走读形式,写了460多篇学习札记(诗化语言为主),全部在《中国诗歌网》、中国金融作协主办的《金融文学网》等刊载;还写了数篇文章。准备结集《走读谭嗣同》出版。
另一方面,准备辑录若干有代表性的文稿。如您的《喜欢谭嗣同的理由》。本书由唐浩明、杜钢建等人作序。
如无不当,谨请支持,厚爱。
祝您万事如意,吉祥康安,阖家幸福!
谨谢!
玉明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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