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一点也不喜欢写长篇小说。
我对主题、题材和人物、情节、环境以及发生、发展、高潮、结局之类的东西没有敏感性,没有把握力和编织力,更缺乏想象力和创造力,总觉得写小说特别是写长篇小说太难太难。不说别的,只说那好几十万字要一个字一个字地写出来,就觉得会把人搞蠢。
还有,如果写得不好,读者感觉不到阅读的快乐,那就会耽误读者的时间,煎熬读者的心怀。时间就是生命,无端空耗别人的时间,无异于谋财害命;如果你不能给人带来快乐,那么你至少不能给人带来痛苦或者折磨:哲人的话像一把剑时刻悬在我的头顶,我不得不时刻抬眼张望。
我总觉得写长篇小说太难熬了。文学是语言的艺术,写一首几十百把个字的诗尚且要“吟安一个字,拈断数茎须”,更何况洋洋几十万言的长篇小说呢?十九世纪中叶法国的那个批判现实主义作家福楼拜对他的学生莫泊桑讲“无论你所要讲的是什么,真正能够表现它的句子只有一句,真正适用的动词和形容词也只有一个,就是那最准确的一句、最准确的一个动词和形容词。其他类似的却很多。而你必须把这唯一的句子、唯一的动词、唯一的形容词找出来”,还有一个讲究“温柔敦厚”诗教的叫沈德潜的清代人也说,为文要“平字见奇,常字见险,陈字见新,朴字见色”,大家看看,要达到这样的要求,还不把人熬死?
不喜欢写归不喜欢写,最终还是写了。就像很多的事,自己并不喜欢做,但最终还是做了。现在,《师道苍茫》出来了,好些话真想说一说,一如生了崽的娘想说怀孕时的滋味、生产时的感受。
第一次接触长篇小说应该是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前期,也就是我十一二岁的时候。那个时候,生活在闭塞的农村的我能够读到长篇小说,无异于每年要到端午节才能吃到一串油汪汪香喷喷的粉蒸肉和要到过年才能穿上一件合身的衣服一双不再露出脚趾的鞋子。
记得那一天,我哥很神秘地将一样什么东西藏在用稻草铺成的床垫底下,然后拉起被子将床盖了个严严实实。吃了中饭,他和父亲、妈妈、姐姐他们到生产队出工去了。出于好奇,我将那床翻了个遍,将他藏的东西翻了出来,原来是一本有几百页厚的书:没有封面,也没有封底,书页好像是从第15页开始的,书叶子被翻卷得起了毛边,乌漆抹黑的。翻着那书,心里很感叹,啊,这么厚一本的书啊!说起来真是好笑,当时我知道那书是“印”出来的,但不知道那么厚的书先是由作者一个字一个字“写”出来的!
又是出于好奇,我翻看了其中几页。这一看不要紧,竟然忘记了下午要去放牛扯猪草。(当年我的生活内容是:早晨给队里放牛,上午给自己上学,下午给队里放牛,放牛时顺便还要给家里扯一篮子猪草回来;早、中、晚各吃一餐饭)为了不让哥突然回来发现我在偷看他的东西,我揣着那书爬到了家里最为隐蔽的地方——后屋檐下还没有完全砌成的墙上。暗淡的光影里,少剑波、杨子荣等人物一个个活灵活现地闪耀在我的眼前。我完全忘记了那书以外的世界,直到夜幕四合,父亲他们收工回来。
父亲听见牛栏里牛在“嗷嗷”地叫,又看见装猪草的篮子还在猪栏门口空着,就愤怒地喊我的小名。我听见了,猛然想起,闯祸了:下午没去放牛,饿坏了“农民的宝贝”,那是“破坏生产”,“破坏社会主义建设”,是“反革命行为”。父亲还在扯着喉咙喊,但是,我不敢应答。妈妈见不到我人,急得不得了,一声又一声地哭喊,并打发哥哥姐姐出去找我,妹妹和弟弟吓得不敢做声……
最后的结果是,书被搜去,我被拎到牛栏门口,遭一顿暴打,罚饿饭一餐。
他们吃饭了。我蹲在牛栏边,像一只因为偷吃了鱼而被主人狠狠打了一顿的可怜的猫。老牛一边大口嚼着堆放在眼前的草,一边不时抬头望我。
弟弟来扯了我一次,意思是去吃饭,我没有动。妹妹来扯了我一次,意思同样是要我去吃饭,我没有动。堂屋里,碗筷的声音隐隐约约或重或轻地响着;牛栏边,我的肚子一阵接一阵“咕咕”地叫着。
突然,隐约听见父亲“嗯”了一声,我知道,那是他在“指使”姐姐来扯我去吃饭。姐姐来扯了,我还是没有动。一会儿,就听见父亲吼开了:“哪个要你去喊他吃饭的?饿死那个畜生!他有本事,就让他熬吧!要么给我熬死,要么给我熬出一点名堂来!”
我动了一下,但没有起身。
深夜,父亲他们都睡着了(我估计,实际情况是,他们谁也没有睡着),妈妈将一碗饭(大约是百分之八十的萝卜米粒子加百分之二十的糙米煮成的)端到我手上……
每每想起这段往事,我就心酸不已。换句话说,我一直被这段往事熬着。今天我详细地(详细得有点繁琐)记录这段往事,绝对不是要夸耀少年的我之于文学的倔强,更不是要“控诉”父亲的“暴行”。我只是想说,父亲的暴怒是对的,父亲的警告也是对的。在那样的年代,那样的环境之下,精神的追求必须让位于物质的寻觅,否则就会“饿死”、“熬死”。
我崇敬于父亲的警告!我惊异于父亲的怒吼竟然吻合着“人们首先必须吃、喝、住、穿,然后才能从事政治、科学、艺术、宗教等等”这样一条伟大的真理!因了这一点,我更加觉得有详细记录这一段少年往事的必要。
后来,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父亲对我说:“伢子呃,在‘必须做’和‘喜欢做’的事情之间,你一定要先做好‘必须做’的事情!”我深以为然。这是题外话,不扯远了,还是回到这长篇小说的话题上来。
唉,这长篇小说,还真是熬人。从第一次阅读长篇小说到第一次写作长篇小说,中间一熬就是三四十年!从不喜欢写长篇小说到最终写起长篇小说来,这个过程也曾把我熬得日不思餐夜不能寐。其中的缘由除前面所说的以外,请恕我全部使用省略号,免得读者诸君跟着受煎熬。下面,还是说说写作过程中的事吧。
写作刚开始的那段时间,有好友说我,你看你成什么样子了,整个就是没有睡过觉样的。论业绩,不说“桃李满天下”,你至少也还有那么几个“桃花盛开的地方”吧?何苦呢?你就不晓得“喝杯把清茶看几张报,打几圈麻将接几个炮”?天天熬夜就蛮有成就感?天天熬得肩酸脖子痛就蛮有幸福感?搞得不好,长篇一出你还倒贴!我笑笑,借用一句网络流行语,虽说神马都是浮云,但是,面对生活,我们至少还要有“笑熬糨糊”的勇气!心里想,这几十年我都在父亲“要么给我熬出一点名堂来”的吼声中熬过来了,再熬个长篇还有什么可以在乎的呢?
于是,我继续熬:熬主题,熬素材,熬人物,熬情节,熬场景,熬语言,熬细节,熬人物事件之于人于事的启示……写作是艰难的,多亏了一个“熬”字。
初稿出来以后,有“先睹为快”的朋友问我,主人公李南津最后会走出西泠吗?我说,不知道。他说,应该给他一个结局啊?我说,就那样子了。他说,那样子好难熬啊。我说,让他熬吧,反正他是一路熬过来的,还得继续熬下去。他说,还要他熬啊?残忍!只怕他熬成了神经病,你也跟着成了神经病。我说,真要是熬成神经病,人就会有精神了。他说,那就熬吧。
至此,我似乎可以说,很多的时候,我们一定要学着熬,学会熬。因为,熬是一种“势”,糖要熬,粥要熬,药要熬,汤要熬,还有,夜,有时也要熬;熬糖可以甘味,熬粥可以饱肚,熬药可以治病,熬汤可以滋补,熬夜虽说很苦但也能熬出思想的“益母草膏”或者精神的“十全大补”。熬是一种“态”,一种常态,一种状态,一种姿态,绝对不是一种变态。它表现为“苦其心志,劳其筋骨”,表现为“知难而进,锲而不舍”,表现为“孤灯常伴,板凳独坐”,表现为“由此及彼,由表及里”,表现为“筚路蓝缕,披荆斩棘”,表现为“胸怀远大,脚踏实地”……哎呀,话多了一点,打住。熬住就是毅力,熬住就是胜利!
现在,《师道苍茫》终于熬出来了。朋友说,它是一道靓汤,一定于事有补。我说,谈不上,顶多只能算是一碗粥,但愿不被读者唾弃。朋友说,就算是粥,那也是莲子桂圆粥,可以补心脾、益气血,适用于失血性贫血。我说,我宁愿它是绿豆粳米粥,能够清热消暑、解毒消痛。朋友说,不争,汤也好粥也罢,反正熬出来了,请客!我说,好,请客,钱不是问题,问题是没有钱!朋友说,没有钱也不是问题,只要脚下还有路……呵呵,又扯远了,打住,说正经的。
《师道苍茫》是关于基础教育中某些农村教师生存状态的小说,意在描写平淡无奇的校园生活,展现错综复杂的心灵世界,塑造忠诚勤勉的教师形象,倡导大爱无私的师德筑建。这个目的是否达到,只能留待读者诸君检阅和批评了。
至此,《师道苍茫》似乎是有了一个不能算是精彩的结尾。
但是,苍茫的师道还在延伸着,茫无际涯……
《故乡的云》在唱:“我已是满怀疲惫,眼里是酸楚的泪……”
《论语》从古至今一直在说:“子贡倦于学,告仲尼曰:‘愿有所息。’仲尼曰:‘生无所息!’”
曾子的话虽逾千年却仍在耳畔:“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
我辈还有什么话说?
行动吧,背着行囊,背着责任,向着远方,向着阳光……
最后一句话:向师德高尚、工作辛劳的人民教师致敬!向关心支持本书写作的领导们、同事们、朋友们和亲人们致谢!
是为序。
原作:2011年5月30日凌晨2时
新改:2018年3月10日凌晨2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