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怀宇是一个与众不同的校园青年诗人。三年前他刚入校没多久,中文系教写作课的周繁花老师知道我也爱诗,就将他的诗推荐与我。第一次读他的诗歌时我就有个感觉:这小子不错,是块写诗的料!他的诗歌中“太阳”“月亮”“火焰”“马”等等语词与意象多么熟悉!诗歌的言语方式与诗歌的整体结构也似曾相识。我心里揣测:这个康怀宇,一定是海子的超级粉丝!虽然模仿的痕迹比较重,但是,诗歌的语感很好,已经摆脱了大多数初学写作诗歌者那种浅表性描述、拖沓和不着边际的语言。后来一聊,果然,他阅读了大量海子的诗歌。我当时建议他继续保持诗歌的这种语言张力,保持并发扬这种良好的语感,同时将诗歌中的一些情感和意象进行调整,尤其是意象的选择,必须要摆脱上世纪90年代初期那些玩意儿。他告诉我:“现在也在努力尝试着改变,可能由于社会阅历和生活经历不够,再加上对诗歌理论缺乏了解,我觉得好难突破。”我建议他:诗歌写累了,找不到突破口了,可以停下来读点书,尤其是哲学,它会告诉我们诗歌的出路在哪里。后来他真的读了不少书,其中就有哲学——我还知道他因为2014年度在学校图书馆的图书借阅量排名第一(179册),被评为学校举办的第八届读书节优秀读者。
时间一晃过去了近四年。大学四年中,他负责学校源诗社(原湖南科技学院诗歌协会)《潇湘诗风》的编辑工作,做了大量诗事;我呢,担任这个诗社的指导老师。我们曾有过多次私下里的诗歌交流,我见证了他的每一点进步。这让我很高兴。去年岁末的某日,他将一大本诗稿交给我,说要准备出一本诗集,并请我写一点有关他的诗歌的文字。我欣然应允——老师为学生写一点文字,责无旁贷。
在我看来,怀宇的诗歌既具有突出的特点,也还有很大的提升空间。
一、“静静流淌着的秋水”:干净的语词中走向澄明之境
怀宇诗歌有一个重要特色,那就诗歌语言干净优美、节奏明快。这来源于他对于诗歌语言的一种自觉。我们来看《秋水》:
“乘着风之马渡过秋水
枝上的花朵很高很高
高过了我的头顶
高过了我头顶上的星星
我在这片花丛中
也没有伸手采摘一朵
只是告诉那些树上的鸟儿
我已渡过秋水南归
他们温柔地望着我
付诸了一生的飞翔
飞翔在我没有去过的地方
静静流淌着的秋水
在即将干涸的一晚
把鸟儿的骸骨
带到了我的马上”
全诗以“乘着风之马渡过秋水”领起,以一个高蹈者形象出现,高调导入全篇。接下来的几句语感非常好:“枝上的花朵很高很高/高过了我的头顶/高过了我头顶上的星星”,多么优美啊。“花朵、星星”代表了一种美和高渺的理想。这首诗要表达的主题也是明亮的:诗人乘着风之马,在干净的大地上寻找诗意和理想,他心无旁骛,“我在这片花丛中/也没有伸手采摘一朵”。后面数行,诗歌直接从属于幻想,进一步拓展心灵与生存的空间,同时让不可能的成为可能:“他们温柔地望着我/付诸了一生的飞翔/飞翔在我没有去过的地方”。最后四句:“静静流淌着的秋水/在即将干涸的一晚/把鸟儿的骸骨/带到了我的马上”,可以理解为诗人带着鸟儿未竟的理想,代替飞鸟,再一次出发——生命就是这样一个不断探索、永远跋涉的旅程。整首诗歌情、景、物交融,所营造的意境宁静幽雅,呈现出秋水般的静寂之美。读这首诗时,我脑海里呈现出的是那个“乘龙兮辚辚,高驰兮冲天”上下求索的高蹈者屈原的形象。
有人说,诗是语言的营地。这里的“营地”意味着:诗歌不是语言的“乌合”,而是一种精致化、有意味的组合,是语言与生命的同构。这样,诗歌才富有一种质感和重量。怀宇在《四月已逝》一诗中写道:“我却无比怀念四月/因为那是我在树枝上最幸福的时光”,这种幸福源自“我只是树木的花朵/或者说我只是树木的眼睛/喜欢看空中那一汪皎洁的月光/如同看着我前世的恋人”,表达了一种镜花水月般的虚幻和对生命易逝的感叹。这首诗同样具有《秋水》一诗的空灵的诗境。是的,怀宇绝大数诗歌都具有这种特征:语言干净、语象明亮,诗境澄明。他的诗歌中有大量的类型化语词(语象):太阳、月亮、星星、火焰、河流与水、马、鸟、花等等,这些语词(语象)近乎一种单纯的意义容器,构造了一种别样的诗歌空间。甚至有些诗歌是刻意地营造这种空间,比如《海水蔚蓝》《树林安静》《月亮很好》《幸福一刻》和《林中路上》等一些篇什。
诗歌写作是诗人与世界在语言中相遇的过程。因了写作,我们得以与世界对话;因了写作,我们最敏感的心性与世界最深远最纤细的情感相遇;因了写作,我们与花草虫木,与秋水,与马,与鸟,与周遭世界,窃窃私语又窃窃“诗”语——是故,诗歌是诗人与世界最初、最后、最高与最深刻的对话。怀宇关注周遭世界同样生意盎然的花草树木、日落月起与山山水水,并以此营造出一个个虚幻的带有唯美倾向的诗意世界:
“走在空旷的屋顶
许多神秘的声音不断从天空传下
并没有因暴雨的到来而减弱
我仰望夜空,黑漆漆的天空上
除了奔流的思想
再也没有一个可疑的事物
而当我正准备走下屋顶
一股强大的电波睁开了我的眼睛:
我是在屋顶,
可下面没有房子。
我是在行走,
可走的每一步都没有痕迹。”
(《走在屋顶》)
他的诗歌就是这样带有一种虚幻性,这种虚幻世界其实是诗人追寻理想、寻求与先贤对话、走向澄明之境过程中的一种迷思甚至是迷惘。这种世界常常存在着一定的不确定关系:“没有一只鸟飞过。乌鸦也没有看到/更别说凤凰和朱雀了/不知道这些鸟儿去了哪里/……星辰也没有看到。我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星夜》);甚至于经常持有怀疑:“悲哀的人们多像我/又多么不像我”(《冬天》)。像这两首诗歌一样,他的大多数诗篇充满了理想化氛围以及由此产生的质疑立场和自省精神。
二、“卷起波浪走远”:一个理想主义者的忧伤情怀
怀宇是一个具有忧郁气质的诗人,这种忧郁可能与他的人生经历有关:因为生活的重负,他的家庭并没有给他太多的爱与关怀,他经常需要一个人面对生活,处理问题。很多时候,他是一个孤独的孩子,“一个人坐在屋顶上看月亮”(《陈述》),这养成了他安静地阅读和思考的习惯,他学会了在“雨夜里阅读书籍”,领悟到那些内容“只是一种雨声/它们在相互碰撞中”(《雨夜里阅读的书籍》);并且认为“一个雨夜,就是一个母亲/她为不让我们孤独/用数不尽的兄弟姐妹/陪伴我们”,因此“这么多年我喜欢/一个人坐在雨夜/用笔墨写下雨夜/甚至还用图像/描绘雨夜”(《关于雨夜的沉思》)。这个喜欢在屋顶上独坐或行走的孩子,以他的独特视角和情怀,仰望夜空或俯视村庄,在无数个黄昏或清晨看着“马匹走远,马匹驮着太阳走远/马蹄下的青草大海/卷起波浪走远/樟树林走远,牧牛的孩童走远/水稻、花枝织成的/衣裙走远/晚风把世间万物/一一吹响/也走远”(《黄昏》),“看乌鸦飞过稻田”(《黄昏时看乌鸦飞过稻田》)。一个孤独的孩子总是敏感而忧伤的,因此,他学会了“倾诉”和“祈祷”:
“我坐在冰冷的石头上
像是抱着一个大月亮
月亮啊月亮冰冷如霜
多少日了还是旧模样
……
我多么想拥抱温暖的大火
投入此生
我多么想用一些成绩证明
这些年我没有白费”
(《倾诉》)
“大地上的村庄,你欠我一个轮回
为她和我的耕耘到头来一无所剩
你必须取消忧伤的宿命
你必须还给我们以收成
冬天快要来临
旷野比深井还深井
我要变成一朵花
妈妈,我要把它送给你”
(《祈祷》)
作为一个从乡村留守孩童成长起来的青年诗人,怀宇可以说具有一定的代表性,他的境遇,他的心性,他的情怀,他的梦想,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乡村“90后”一代学子心灵的成长史:因为父母远走他乡外出务工,他们从小普遍缺少正常的父爱和母爱,他们的内心更渴求一种亲情阳光的温情抚摸;他们所处的乡村社会也不再是传统意义上那个鸡鸣犬吠、庄稼在雨水中悄然拔节茂盛成长、乡场上人声鼎沸充满活力的乡村社会,这些心灵流浪的孩子,他们四处“游荡”:“从南方的某个小镇出发/渡风为马,追赶水流的背影/……//远方太过空旷/无处安放我内心的忧伤”(《游荡》)。在游荡中,他们得学会向自己的内心寻找风景:
“石头和鱼群安静地躺在水中
默默相爱
风沙佩带着花朵开始流浪
枝头上一些吸血的鸟儿
放弃了观望
我的鹰,天空的王者,你在寻求什么?
我的姓名只为你所有
儿女们站在一个美丽的山坡
俯瞰桃花,不再说话
内心,或者风景。一条极其隐秘的河流
瞬间流过了他们的灵魂版图
像闪电一样
但他们保持沉默”
(《内心,或者风景》)
更为可贵的是,他能清醒地意识到“不是所有的地方都有春天”:“不是所有的地方都有春天/不是大地的每一个角落/都有鲜花、草地和阳光的温暖”,“哪怕在最黑暗的夜里/也会珍惜自由、珍惜爱情//在没有温暖、幸福、希望的日子/你就是我的春天/我就是大地的春天”(《不是所有的地方都有春天》)。因此,诗人虽然天性忧郁,但是非常阳光,而且始终怀有理想,积极向上:“就算现在我们两手空空,一无所有/又有什么关系”,“至少还有一个夜晚/逐渐向我们走来/至少还有一片星空/被我们相互仰望”(《十月》)。
三、“月亮未烬的火焰照破山花万朵”:另一种火焰与升阶书
纵观怀宇的诗作,可以大致看到其诗思由内向外,观照着他周遭这个世世代代生活的“村庄”,遍洒真挚的爱与淡淡的忧伤的悲悯的光辉。这些诗歌给人一种美感。但是怀宇还需要超越。因为海子只有一个,因为某种机缘,他的诗成为1990年代前后整个诗坛的典范。但那毕竟是上个世纪的事了。海子诗歌中那些意象(“太阳。月亮。村庄。麦子。马匹。水。火焰……”)已经深入当时的诗歌读者心中。尤为重要的是,海子这些语词,是经由其内在生命心象重新处理过的,已然成为张力极大的多向度的深刻的功能场。后来者的模仿,大多停留在表面上。这也是我前面指出的怀宇诗歌意境“虚幻性”的一个原因所在。曾有论者提醒我们:“特别是对生活在今天的我们而言,长久地沉溺于浪漫主义二元对立的话语型式也是值得警惕的。”(陈超:《求真意志:先锋诗的困境和可能前景》,见《最新先锋诗论选》,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P2-3)当然,这种超越会有些艰难,但是我希望怀宇克服这些艰难,超越他人,更要超越自己。怀宇的诗歌具有90后诗人诗歌的共性特点:从“我”出发,指向内心的个体的内心深处,把自己的内心当作一口井来挖掘,力求将自己复杂的幽暗不明的心绪点染出诗意的光芒,以此照亮自己诗意的夜空。但是也存在着两个比较突出的问题:一是语言还比较稚嫩,写作技法比较单一;二是因为年龄所囿,缺少生命的独特体验,写小“我”多,大“我”少,缺少对人生和周遭世界的热切关注和诗意提炼,故诗歌总显得不那么厚重,给人整体感觉偏于单薄了些。
如何超越呢?我想借用怀宇的一句诗“月亮未烬的火焰照破山花万朵”来谈点个人的看法,希望对他有所帮助。我真心希望他在诗歌之路上走得更好、更远。是的,我将“月亮未烬的火焰”视为“另一种火焰”,这种火焰,就是点燃自己内在生命的烈焰,诗人必须要使自己被“另一种火焰”灼疼,“照破山花万朵”,使自己破茧而出,涅槃重生。我建议怀宇从两个方面重点突围:一是语言转向。诗人戈麦曾说:“诗歌应当是语言的利斧,它能够剖开心灵的冰河。在词与词的交汇、融合、分解、对抗的创造中,犀利夺目的语言之光必将照亮人的生存。”怀宇应当避免诗歌语言的贵族化倾向,避免运用太多的类型化/工具化的美文语词来构建诗意世界,进一步学习如何运用平常语言说出生活的真义与诗性。可能的路径是:在抒情性中自觉加入一些叙事性因素,使诗歌的语言更有生活的鼻息和心音,还原生活的“当下感”,突显个人性,使诗歌话语保持一种砸向人的心灵的硬度和韧度。二是回到现场。就是回到生活现场、回到诗歌现场,避免生活的非在场化和生命的虚妄化,使诗歌更接地气。诗歌虽从属于幻想,但更多源自对生活和生命的深刻体验。
好在怀宇已意识到这个问题并开始有这方面的转向,他写于2014年春天的组诗《关于烟竹》,就是一组不错的作品。它表明,怀宇已经走出三年前刻意模仿海子诗歌语言了的树阴了,这样一来眼前就会展现一片开阔的天空。这组诗歌,怀宇写得一如既往的空灵,烟雨空濛,仿佛那个村名:烟竹。但是又充满张力,有了一种可以回味的底色:“江边行走,与小舟同行/与十二只身披金环的白鹤同行//花朵引燃火把、灯盏/太阳破碎在一个男人的手心//血染苍山//然后是无语的斜阳/然后是黑夜的倔强”(《黄昏,湘江边行走》);在这里,诗人表达了一种逝者如斯的无奈和对“行走”这一生命过程的坚持与倔强,充满了力量。另一首《雨中,马崽岭上远望》,也是我喜欢的:“这块被雨水清洗得干净的石头 花丛中/静卧/或许曾经晃动过 但现在它只是/静卧//我登上它就像一只鸟/栖于一棵树的顶端/站成一朵花/静静地开放 静静地凋落//那山下面的是河水是村庄/是我千百年来眺望的远方/现在它依然被我眺望/现在它依然是远方//雨一阵阵飘来 花朵一阵阵摇摆/此刻 马崽岭上的马蹄声/多么的悠扬”。诗中所表达的渴望“还乡”主题,千百年来一直是诗人们所歌咏与追求的。“那山下面的是河水是村庄/是我千百年来眺望的远方/现在它依然被我眺望/现在它依然是远方”,精神的故乡永远在远方,她召唤着我们,召唤着我们怀想、追求并思谋着“回去”。当然另两首诗歌也写得不错。整个组诗,带有他对生活、对世界的一些哲学思考。
诗歌是一种“慢”的艺术。这种“慢”足以让我们在匆促的生活中停下脚步,回到生活自身,在卑微而倔强的生存场阈体味、发现诗意;这种“慢”,可以让我们在词语、想象、经验和良知中完成反复的夯基、锤打与锻造,祛除诗歌自身的污垢与不洁,呈现出高品质的好作品。我相信怀宇在今后的诗歌之旅中,会走得更加坚实,写出更有力度的佳作。
2015年5月1日于永州
(作者系湖南科技学院图书馆副馆长、永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潇湘诗社副社长、永州市艺术创作中心客座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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