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主义究其实都是言不及义的,就像把丰富感性的作品硬塞进有限几个麻袋难免会削足适履一样。康怀宇的诗歌(下简称康诗)无疑是鲜活多面的立体,它的纯然和明净,它的沉重和恣肆,它的戚戚然和形而上,它的精神激荡与孤独言说,它乡野大地的原汁原味与根根须须,它拷问灵肉的宗教情怀以及一箫一剑走江湖的梦幻诗情……从而使单刀直入的概念呈现出一定的乏力。这里,不妨以康诗中弥漫的那一层唯美的流动感为线索,通过导向其诗歌中深层的悲剧意识,进而尝试解读诗人因憧憬追问而来的内心迷惘和感伤。
诗歌是一门集诚实、热情和文采的炼金术,不论是妙手偶得还是耽于经营均旨在于诗意的流动中获得湖比海深的精神奇迹。康诗赋予诗歌以一种奇妙的流动感,这样的概括未免笼统虚浮,而且也并非只有康诗具有流动气质,然能于诗意流淌中见出诗人的主体姿态和精神风貌,并在个体性言说升华至普遍灵魂高度中续接起某种传统美学气韵和悲剧历史美学的抒写却鲜有。康诗中那层流动感水一般婉柔,它既裹挟着庄子、屈原、李白式的浪漫质素,也是诗人进入诗歌场域的发声方式,它在康诗中汩汩流动呈现出独特的美感神韵。它可能与当下某些公共性价值书写显得格格不入,却也因此与周遭一片轻体的抒情和肉麻的叙事区别开来:
乘着风之马渡过秋水
枝上的花朵很高很高
高过了我的头顶
高过了我头顶上的星星
我在这片花丛中
也没有伸手采摘一朵
只是告诉那些树上的鸟儿
我已渡过秋水南归
他们温柔地望着我
付诸了一生的飞翔
飞翔在我没有去过的地方
静静流淌着的秋水
在即将干涸的一晚
把鸟儿的骸骨
带到了我的马上
《秋水》的诗句轻灵通透,如梦如幻,诗人内心与外物那种隐秘阔达的互动和共振,洞开海天一般的荒茫,辽远和深邃,宛如庄子“齐一”地观物。诗中的一切都是流动不居的,如风如水。其中尤其令人着迷的是主体那种水佩风裳、天马行空式的抒情坐标和言说姿态,薄雾般将人的思绪迅速引向浩荡秋水、香草美人、岸芷汀兰、孤帆远影、春暖花开等散发着传统意蕴的词汇,也构成了诗歌御风而行的自如流动。这种流动是慢节奏的,袅袅婷婷又闪转腾挪,达观地将一切消隐于对自然法则的领悟之中。康诗很大部分都不是直线的叙述动态,而是流动的回旋往复,犹如风的线条,带来生命的律动和季节的声响。这里没有玄虚的观念辨析,而是诗人直面世界,以在场的方式敞开自己的心灵,鼓荡生命生存生死枯荣的潮涌。相比于生的躁动,这里让我们看清生的自然。
这种表达效果的建立显然与其意象的取舍有关。卡西尔在《人论》中指出,处于实在之维的“人不再生活在一个单纯的物理宇宙之中,而是生活在一个符号宇宙之中。……人不再能直接地面对实在,他不可能仿佛是面对面地直观实在了。人的符号活动能力进展多少,物理实在似乎也就相应地退却多少。”相比于语言、神话、艺术和宗教,如果说现代文明在某种程度上意味着人类“符号活动能力”的愈演愈烈,人的自主性的逐渐失落,康诗则在一定意义上呈现出一种抽丝剥茧回到大地、向着边缘而生的努力。他所选择的意象如河流、马、风、火、翅膀、月光、雨水、大海、星空、秋水、鱼、草原、鸟等皆褪去了车尘与世俗喧嚣,让诗歌跃入自然大地的亲在场域,把心灵交付旷野,在带着乡土气息和自然味道的细密布设中彰显诗人的诗歌立场,呈现出一种皈附大地的厚重。值得注意的是,这些意象本身极具流动性和滑度,它们如繁星般点缀于诗行之间,成为诗歌流转的润滑剂:我在这片花丛中/也没有伸手采摘一朵/只是告诉那些树上的鸟儿/我已渡过秋水南归/他们温柔地望着我/付诸了一生的飞翔/飞翔在我没有去过的地方。康诗中最令人着迷的无疑是这种衣带飘飘、临水而立、清流赋诗的悠远意境和古典神韵,主客之间自然舒展的对话,总透出淡淡的温存的忧伤。而这种忧伤又能伴随每一个意象牵引出一条曲线,每一条曲线都有自己的感情线和动作线,以诗人为起点,时刻不停地涌动、跳跃、猝发、消失、交织、互通,纵横交错,迷离迢遥:已没有任何风让我飞遍村庄/已没有任何雨让我流浪他乡/我只是树木的花朵/或者说我只是树木的眼睛/喜欢看空中那一汪皎洁的月光/如同看着我前世的恋人。这些意象纵然还带着与生俱来的原始和粗野、新鲜和腐味、纷乱和随意,然在诗情感觉的召唤下它们由散漫走向流转贯通,尤其是诗人在撷取时多着墨凸显意象时空转换的发展变化,从而时间的流淌甚至生命的流淌在康诗中漾动起旖旎多彩的波光,构成了一个风动水流的动态世界,一如“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的壮美。康诗天马行空、秋水伊人式的诗歌魅力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其诗歌的开放性和巨大的容受性,现实的、虚幻的、真实的、甚至荒诞等感知对象在诗情的中介之下构成一股浩浩汤汤的生命洪流,不断流动、叠合、碰撞、翻涌。其诗歌智慧之一,就体现在处理意象时极善于用感觉和经验与外界、意象与意象之间构成多重联系来丰富意蕴和洞开诗境。一方面,四方八面的讯息形成了强烈的共时性感受,它使我们时而在秋水边静默遥想,又如花朵般在枝头绽吐高洁;时而伴随金色的太阳旋转飞翔,又在月光的盐粒中如醉如痴;时而随清晨的雨水打马归来,又在黄昏中静待晚风吹响,感觉不断地升华审美化。另一方面,诗人在流动中主动迎取的同时又能以敏锐的触须随意点染,淡淡几笔使词语符号间产生自觉紧密的戏剧性,激发出鲜活情景和流动意味,以连贯切肤的内心奔涌撩拨生命的潜流,皈依向生活的版图,使诗歌在奋蹄扬鬃、天马行空的同时,马蹄仍旧踏在沉实的大地之上。
隐隐觉得康诗中夹带着某种流浪气息。然伴随流动感而来的,更多的是流逝:现在我怀念着三月/就像我怀念着远方流浪的爱人/我的泪水像河流一样/在这天全部夭亡又全部醒来。对流逝的追怀和念想构建了康诗的悲剧性结构的一极,而诗人在流逝中对重大生命的思索和灵魂的拷问则升华了其悲剧意识,从而也就有了比雨水更为密集的忧伤犹如氤氲的地气一般,在诗中丝丝缕缕地升起。
康诗中时间的流逝以及由此而来的悲悼意绪是显而易见的。这表现在诸如干涸、坟茔、白鸟、荒地、遗体、夭亡、痕迹、伤口、鲜血、火花、眼泪、马蹄声、尘埃等词汇在诗中频频出场绘成一道忧伤之色,飘逸性的外壳之下包裹着的是某种退出和隐逸性,犹如一层淡灰色的雾霭,与诗人自身那种由“绯红走向枯黄”的伤感气息极为合拍。而雾霭的背后又不难见出诗人对生存的恐惧与茫然。这也就是为什么诗人笔下总奔涌“陷阱”“猎人”“井”“子弹”“黑夜”等意象,渴望像“梨花以自身的洁白驱赶残存的恐惧。”这种恐惧带着某种紧密的鼓点逼近,作为回响代偿的是诗人的内心风暴和感伤情怀。其实诗人面对的困境我们一模一样,我们想要挣脱的境域,我们的欲念,我们的梦幻,我们的体悟,我们的踟蹰与忧虑,我们的自卑、自负、自欺与自疑,我们的命运艰窘,同样是如此类似甚或是相同,而康诗的不同之处在于它精准、深入而又纯然地表达一切,在简约明晰、现代而又古典,节制中保持朴质,激情中不失优雅的叙述中呈现出冷静与超然:
至少还有一个夜晚
逐渐向我们走来
至少还有一片星空
被我们相互仰望
康诗是以浓郁的悲剧色彩为其底色的。在人类文学历史长河中,悲剧精神往往是写作者精神结构中的重要组建成分。优秀的诗人总能自觉担负起本民族乃至全人类的时代性苦难,以个体的精神受难完成对人类精神主体的升华,可贵地传承某种悲剧精神,如艾青、穆旦、牛汉、食指、北岛等人,他们以宽阔的精神疆域,坚韧的搏击精神,正直的道德良知,从而成为中国新诗史上肩负悲剧精神的优秀代表。不可否认的是,康诗一定程度上呈现自觉承担悲剧精神的向力。其诗歌对形而上等终极命题的追问、对现实迷惘的反思、对人与自然文明形态和关系的探索以及对生死循环的焦虑和豁然,使其诗歌蜕变为一次充满幻想和激情的纯然之旅,在痛苦忧伤的精神跋涉中具备丰富的精神维度和审美蕴含,更展露出某种哲学品格和宏阔的指示意义。
相比于虚假的灿烂和艳俗的快乐,康诗总能细腻捕捉到现实生活的贫乏和痛楚,人类自身面临的困境和局限。而这种捕捉又是以其诗歌中类似“走在空旷的屋顶/许多神秘的声音不断从天空传下”的神祇意识开启。康诗中自始至终弥漫着某种神秘意识,它如同本雅明的“灵韵”包蕴于诗人主体意识,又外化为“星空”“黑夜”“远方”“星夜”“雨水”“大地”“太阳”“月亮”等语词符号,既与诗人所思考的终极关怀联系在一起,也能给现实予以烛照和指引:把常人难以洞悉的经验/全部传授给你,更重要的是它作为引领诗人“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的追认对象,某种意义上构成诗歌的生发点。
黑夜戴着灿烂的面具在跳舞
面具:巨大的黑洞
万物在里面生,又在里面死
循环的单调的演化公式
我抬头仰望星辰
突然看到大河带着滚滚花朵逃亡
之后便不见了踪迹
这样的夜空,我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也不知道要做些什么
康诗大都是在这种细节化和视觉化的情境中开启对外界的言说。外界的神秘丰富一方面使诗人如同背负无穷的密码使命,产生对此在的迷惑和沉思,另一方面世间万物也以自身的玄机点化诗人的灵感,当看到“死于猎人的子弹”的“白鸟”死后“留下的美丽儿女/比雨水更繁多/比朝霞更灿烂”时,诗人感觉自身应该做的就是“携同她的子女连夜奔向他方”,诗人此处的某种拯救意识的本意,我更愿意将其在诗人其他诗歌互文参照中理解为某种主动献身的悲剧精神,为所追事物体现出的忠贞意志,一如“我一怒之下撞向了月亮/朵朵红花立即升起在湖岸”。康诗中这种悲剧精神悲壮而普遍,加上那种委婉舒徐的抒情节奏和包括“马”“秋水”“屋顶”“大海”等宏大意象的运用,极易使人联想到海子。其中纵然有迷狂的情愫,但那种飞蛾扑火不惧火焰灼伤的精神却使人感动于其纯然甚至孤傲的坚守。而这种坚守的目的似乎不是博得某种廉价的高尚和悲壮,而是渴望一种内蓄的力或亘古有之的某种原始的隐形存在得以延续和传承:我在消失的路上/渐渐地成为一种神秘/在孩子们的脸上。
这种神秘到底为何物?我们不得而知。
然需要说明的是康诗对理想之物的追求姿态可以用其诗歌中一个意象来形容——雨水,它在康诗中反复出现,成为其忧伤的一个隐喻。让一个二十出头在校求学的青年诗人一下子看破红尘、洞穿宿命是不真实的。诗人对待命运的赠予与苦难的姿态纵然有他的超然坚决的一面,但是这种超然不是超尘脱俗、随羽飘逝、天外来物式的,而是雨水一般的沉冗黏稠,雨水一般的汩汩流淌,渗入大地深处,在孤独迷惘中弥漫着雨水一般的忧伤,这几乎是也应该是优秀的诗歌应含纳的心灵曲折和感伤情结:
然而,当我看到前面波涛汹涌
出海的帆船都被风暴打翻
游泳的高手杳无音信
我不得不返回
我不得不返回那个魂牵梦绕之所
我不得不返回那个贫困的村庄
尽管我多么渴望河水
尽管我还年轻
曾打起赤脚,涉水渡河
当诗人把感情跳动的触须慢慢蜷缩卷回自身时,所呈现的对生活、大地、自然的敬畏以及对自身忧伤、无奈、痛苦心境的真实揭露使人感动。它让人看到热爱自由固然是一切诗人固有的天性,然人类的生存处境、自身的内心矛盾等终极母题却不能不使人由所萦怀。尤其是读到康诗中那一句:“远方太过空旷/远方无法安放我内心的忧伤”时,眼前仿佛有一只乌亮如炭的雨燕展翅划过,左翼上安放遥远憧憬,右翼安放果敢和勇气,在梦想的献祭之途上一挥翅,便将内心的忧伤与地平线上的沉重唯美地折叠。
当然,这样说并不是说康诗是通体完美、无懈可击的。其中也有或隐或现地夹杂着某些生而未化的东西。比如少数诗作的海子式的幻想迷狂、因扩大主观感受带来的大而无当的叙述、对公共性空间的规避,尤其当诗人渴望通过具体某一个情境或事实细节来营造诗歌的延展性和丰富性,试图挣脱世俗化的生活达到神启般的灵感和抽象的形而上哲学高度时,往往由于情境和细节的虚浮和单调,支撑不起如此大的命题,这使得诗人在尽力进入的时现出了某种乏力无助,表现在诗歌中时便是“英雄”“灵魂”“死亡”等大词的重现,而结尾有时草草收场,这样既省略了诗人的内心风暴,也在打开诗境时显得力不从心。究其因,可能与诗人的生活环境有关,也与诗人的阅历和接触的现实程度深度有关。可喜的是,诗人近期的部分诗作开始表现出由内在向外界逐渐延伸打开的趋势,这极有可能促使诗人在与现实的短兵相接中写出更好更有意义价值的作品。
正如诗人所言:文章千古事。《秋水》作为诗人首部诗集已初步彰显出诗人的诗歌才华,未来文学道路上,相信他会继续满载诗情涌动前行,在他命运的港口绽放更加绚烂的花朵,让我们拭目以待!
2014年12月17日
草就于中山大学康乐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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