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有三点水/——没有三点水/舌头就是一条死去的鱼……”我不知道南蛮先生具有着怎样的魔法,让三点水这个寻常的汉字偏旁沿着精神之川抵达了他平时并不多言的舌头,与自己的身体融为了一体。作为一位诗人,他就如一位神秘的语词炼金术士,拥有着对语词出色的熔冶神技。或许,这也正是他作为一位优秀诗人最不同凡响的异禀。
古希腊人云:“诗人是上帝吻过额头的人。”这样的人自然也是和神相距最近的人。在南蛮先生的诗集《水》开首便自云:“让诗歌大白于天下!”这的确是非常需要勇气的,毕竟作为一位创作白话诗歌的诗人,“大白”一词肯定不是指字面的表层意思,就如李白的那个“白”字,而是指“白”那更为深层次的某种美学境界:返回到“白”的自身来考量,这个汉字符号最初或许是指日光的纯粹之色,后来经生命的血液与眼泪作无尽地漂洗与熔融之后,人们又将诸如“纯洁”、“本真”等一些美好的人格之美赠与了它。因此,便常会让人一想起“白云”、“白雪”、“白银”等事物,在内心深处总能升腾起一种美好的圣洁之美。这也恰如南蛮先生在其《老子》一诗中云:“把老子的头盖骨放大/那是石棚/再放大/那就是楼宇/再放大/那就是苍穹!”他高明地找到了老子的头盖骨这个独特的意象来拓展他的诗歌空间:头盖骨可谓是“白”的极致了,正是它支撑起了老子充满智慧的头颅。在诗歌中,凭着语词的力量,似乎被血肉包裹着的骨头显现出了一种“大白”的真相之色。无怪乎,白骨也常被用来说明这个世界的终极真实,去除一切的遮蔽,譬如“露骨”一词的所指。想到世界的真相如此坚硬又纯粹,犹如悟到了一个真理般,诗人于是便拥有了从“石棚”到“楼宇”,再到“苍穹”一个层层升级放大的绝妙诗境。在南蛮先生的内心里,他的每一个语词,正是构建自己美学大境的块块“白骨”,蕴含着大地的温度、生命的热力,是上帝之光的结晶、是苦难之盐的堆积,会燃放出灵魂的炽烈火焰,在墨黑的余烬里,终会凝形为粒粒绝美的金刚舍利。
“柴像瓦一样已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它变成了语言的两处遗址——/柴米油盐酱醋茶/众人拾柴火焰高。”也正因为对语词的过于敏感,南蛮先生才如此擅长于从“柴”这件业已消失的底层事物中感受到了某种人生的况味,生命的禅悟。海德格尔认为,人与世界是依凭于语言链接起来的,而世界正是经由语词的命名,才被人呼唤了出来,同时人也通过语言让“自在”得到了涌现与澄明。的确,诗人的天才便是从庸常、枯萎了的公共语词中去对世界重新命名,让生命的气息重新灌注于大地,焕发出一种新的神美。诗人永远都是在用自己纯粹的一颗童心去怀孕自己的语词,诞生出无数个新生命,去重构自己的心灵神殿。“我在写作/我也在编织一条绳索/句子像绳索一样绕来绕去/把我套死/像圣经的句子套死人类。”语词随着字符在纸上排列开来,像水一样流成一条线,而在诗人眼里,却成了一条绳索,成了绞刑架上的一个扼杀人类思想的绳套。是的,语词既是思想的坚守者,也是思想的反叛者。世界日新月异,万物生死轮回,离不开语词的拆解与建构,也离不开语词的呐喊与照亮,它是精神的火炬,也是生命的号角。只是,切不可让语词成为我们自由前行的绊脚石,或是致命的绳套,我们应让语词无限发散,让心灵与多维的宇宙关联、融通为一体。就如一滴诗人的血泪洒落于纸笺,漫漶开来,濡渲成一片偌大的混沌渍痕,从而让思想淬火,灵魂绽放,让澄澈的内心之镜映显出生命与神灵那互相狂欢共舞的魅影幽姿。也惟有如此,诗歌才能成为人类走向大地的宽阔坦途——“大地从我的脚尖展开/呈扇状/呈圆弧/大地有我走不完的路/每一条路都通向天堂与幸福!”
或许,从哲思之径去延异自己的语词,正是南蛮先生创作诗歌的一个非常显著的特征。他似乎总能从一些惯常的生活语词里深掘出许多令人惊叹的哲思之理,同时又不乏一份内在的爱心与慈悲之情,这或许也恰是他的诗歌最能吸引、打动人们的一颗磁石内核:“鸡鸣狗吠/鸟啼牛哞/这些声音/神听着它们/暗自陶醉。”诗人在这里一定幻化成了一位瑶山里的巫师,怀着一份怜悯之情,透过城市那欲望之魔的狞笑声,越过现代机器那隆隆的轰鸣声,用草根底层最细微的生命原音去唤醒了神。当然,诗人也是凡人,在裹满残渣碎屑的人间烟火里,同样也饱尝着生活负累的苦闷、失意与屈辱。因此,在诗歌里,我也体悟到了南蛮先生内心深处那最顽强的粒粒跳动之音:“在永州 一棵草的世界小得可怜/一棵草的梦想广大无边/当冬天来临/瑟瑟的小草依地而眠/当春风掠过/汹涌的小草绿满人间。”
诗歌最渴望语词在模糊的意指中去作无休止的悬置运动,就如一颗星球在宇宙里作无限的自转运动般。这务必要让语词自身充满着更加强大的能量,才能拥有开动自己的原动力。在真实的人间世俗里,如何去激发出这强大的语词能量?或许便是每一个诗人所面临的艰难考验。有高度才有落差,亦凡亦神的诗人,惟有去挖掘大地的深度,才能让自己的语词拥有一份精神的向度之高。肉身没有翅膀,生活永在低处。要想如火箭那样喷发向上,去彻底摆脱这布满钢筋水泥丛林的大地,倘若重走形而上的旧途,注定难以挣脱当下这已去除了一切神魅的科技武装了的物化世界。被逼仄无路的诗人惟有不断地向下开掘,从大地母躯的内心深处,用抗拒死亡的生命脉动去震碎词语的“原子核”,以此裂变出心灵的无限原始能量,才能使自己的想象力从经验的堆垒里飞升,直至让灵魂高蹈成一缕精神宇宙的原始星云。或许,当下诗人的不二法门,只有,也只有匍匐于大地而歌,重新回到自己的身体,才能打得开我们这早已坚如合金般的冰冷内心。
“每一个人/都被时间包裹得很紧/把时间剥光/人就会死亡。”在这里,时间又被语词赋予了死亡的神力,让我们每一位读者都领悟到了人生那份“向死而生”的终极之秘,在一种寒意彻骨之中,让我们不得不去叩问生命拷问人性。此时此刻,或许惟有回到自己的身体,抚摸一下自己背后有点发麻的脊梁骨,跺跺脚,张张嘴,大叫几声,发现世界还在,自己还在,才是最踏实的活着——就如诗人笔下那位“老黄的牙齿/像远古的化石/他一笑/特别历史。”历史,在这里仍旧是一个平庸的语词,面对真实的当下,它惟有停驻于一位世俗老人那微微发黄、被磨耗得不再整齐的牙齿上,才能从时光堆积的虚无里去获取一方支撑起存在之躯的坚实基石。
作于江华求静楼
2015年3月31日夜
附:
作者简介
魏佳敏,七零后,湖南道县人,省作协会员,曾任永州市文联《潇湘》杂志责任编辑,现供职于江华瑶族自治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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