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作序的任务来得突然，时间也仓促，不论是为序的学养水平还是心理准备，都是不足。正逢去北京参加中国新诗百年纪念活动的会议，便在长沙火车站南站的候车厅里，打开该书的电子文档。因与作者苏启平素昧平生，本不知道要从何处下笔，没想到从手机上阅读后，却有许多想法了。我找到商店服务员，从她的记账本子上撕下两页纸，边看边记一些随感。一个小时后，上车落座，又心无旁鹜地继续做读与记的功课。却发现他原与我是十分有缘的，并且与我有三同之巧。
　　苏启平是浏阳某中学教师，这与当过两年多中学教师的我，一下子拉近了职业上的距离。他一边教书育人、诲人不倦，一边当校长、抓管理，还一边坚持写作，想一想此情此景，也让我倍感亲切。此其一也。作者写的散文诗，也曾是我的最爱。我在大学毕业前后几年，曾经痴迷过这一特殊的文学样式，泰戈尔、纪伯伦与国内散文诗作家的作品，让我陶醉。我那时，边读边写，居然积攒了十几本草稿本，最多的一天，竟然写了十八章之多。我的第一本诗集就是散文诗，这些散文诗纷纷扬扬地陪伴了我当教师的时光。所以，读到作者这本泰戈尔味道十足的诗作，好似找到了师出同门的兄弟。此其二也。作者与我一样，是既写散文诗也写自由体诗，特别是他的代表作之一的《老屋》，恰恰与我的那首《老屋》同名，三同下来，我还迟疑什么呢？
　　我将《浏阳河畔的乡愁》通读二遍下来，内心满满，收获多多。这本诗集具有与描述对象相称的文化积淀，是一本优秀的地域性散文诗作品。一百多首诗作全都是写的本乡本土。河流、花木、鸟兽的意象清澈饱满，乡情、乡亲、乡村的味儿醇厚绵长。诗歌的语言，清新如早晨，晶莹如露珠，甘冽如山泉，奔放如江河，婉约如翠竹，明丽如皓月，忧伤如暮色，浓烈如甘醇。这一切无不给我留下难忘的印象。
　　全书表现内容主要集中于两个大的方面：一类是写景，景有虚实，名胜古迹、山川风物、花鸟虫鱼之中荡漾着情思。“青山是瀑布的衣裙，瀑布是青山的饰品。/瀑布的源头，肯定是情人的眼泪。/石头是瀑布的追慕者，零乱地蹲在周围，深情，专注。那上面，满是游人的履痕。”（《鸳鸯瀑布》）。一类是抒情，轻淡、恬静、优美。“偶遇是最美的蝴蝶，飞来飞去都是色彩斑斓。/一面之交，或许胜过三年五载。千言万语，抑或不及一个微笑。”（《人生不过是一场运气》），“有一种石头会唱歌，歌声贴近了地球的年轮。/菊花石仿佛是神话中的仙女，朦胧而充满想象。//花炮，那是天使的花篮。”（《爱你，浏阳》）。不论是写景还是抒情，都是寓情于景，借景抒怀，气韵酣畅，荡气回肠。
　　可以说，这本诗集，也是一本优秀的、诗化的导游词。作者热爱家乡，热爱故土，其情深意厚，融汇在字里行间。浏阳的名山胜水、名胜古迹、名人故里，无不在诗人笔下得到优美的呈现。这个全省县市人口最多、土地面积居前的地方，风光旖旎，人杰地灵，人才辈出。这一切都陶冶熏陶着作者的心灵，形之笔端，既有自然风物的美丽流露，又有英杰侠士的荡气回肠，纵横捭阖，运笔自如，将历史、人文与自然，向我们轻松打开，激起我们对这方热土的向往，涌起我们对这些英杰的崇敬，以润物无声的方式，给我们输入了莫大的正能量。这部书里的诗章，是一张一张的旅游名片，引导读者去浏阳赏美景，访名胜，寻古迹，看花草树木，听鸟兽虫鸣。也让我这个读者，在书中尽是美好的遇见。那山、那水、那人、那心灵，莫不给我以美好的情怀。
　　我被这本诗集的美丽清新所迷醉。诗集中的每一章，每一页，到处都有晨雾般迷漫的清新、朦胧与美丽，那些清丽而空灵的诗句，散落在字词句段里面，熠熠生辉，将那些山水名胜、心绪情怀装饰得美不胜收。“河流的底部直通秋天。坚硬的石头，可以开成一朵一朵的菊花。”（《印象浏阳河·一》），你见过河流的底部是什么样子吗？你知道河流底部通向秋天的秘密吗？你触摸过河流底部的石头开出的花冠吗？浏阳菊花石天下驰名，在诗人的笔下，此石此花既是比喻，又是写实。“百姓的痛苦与贫穷，刺痛了谭嗣同的眼和心。一股冲天的浩然正气，瞬间笼罩中华。远行之后的离愁，是浏阳河边的春草，绿了江南。”（《印象浏阳河·三》），“此刻，青山如梳，可否将你的秀发盘起，看你清澈如水的眼眸。”（《印象浏阳河·五》）这些美玉般精致的句子，在一种磅礴大气的氛围中，跳跃着。
　　虚实有致，互为映照，是贯穿全书的表现形式。“振翅高飞，那便是一只小鸟，带着浏阳河的心思奔向白云。/身影点点是一种无法言语的修辞，修饰无与伦比的蓝天。/风里藏着鸣雷，惊醒河流的梦。//突兀的沙洲有一种脱颖而出的冲动，宛如儿时的理想，阳刚而热烈。/莫非你是河流的旗帜，一挥就是千年。”（《突兀的沙洲》）。这种虚虚实实的意象，令人目不暇接。“每一朵浪花都是一次心跳。//一个季节，一片风景，在含蓄的弯道晦涩难言。”（《河湾里的油菜花》）。“满山的巨石，宛如天上的星星，守护一条河流的绵长。//两旁的翠竹牢牢地抓住春天，满山都是自己的孩子。”（《杜鹃花开》）。“河床遍布的卵石，是天空掉下的星星。”（《象形汲水》）。“捞刀河的心事你不要猜，或许就是今晚徐徐行走的风。/夜渐深，没有月的天空，挂满了棕色的想象。//我的记忆满是黝黑的父亲，笑容与稻子一样充实。”（《捞刀河的心事》）。“此刻，我想把所有的竹子造纸成书，抄一部《论语》放在乡村的案头，夕枕朝读。”（《竹海》）。“那刻，我的唇齿间还留着你飘散了千年的芬芳。”（《千年稻谷香》）。这些美得极致的诗句，以虚衬实，以实托虚，将具象展示得那样充分，将情感呈现得那样饱满，营造出一种魅力四射的气场。
　　节奏美、韵律美，是本书重要的表现特征。让我们看一看这首《捞刀河的心事》“那一声赞叹，为谁。/社港，沙市，永安，每一个地名就是一个烙印，抑或岁月的痕迹。/你从哪里来，又去了哪里？流水拉伸我的思绪//婆娑的树影莫非是河流历史记载里难以描述的省略，藏着丰富的意蕴。/一叶孤舟，漂流多远，穿越多长的岁月，才停泊在今夜的古渡。/捞刀河的心事你不要猜，或许就是今晚徐徐行走的风。/一条河流的生命，是一丛波浪。抑或岸边的男人，女人。//远去，归来；成功，失败，你和我都是捞刀河的孩子。/你的心事，是岸边的贝壳，还是田地的耕牛。或是儿时的一丛绿洲，绽开绚烂的野花。”字里行间传出的铿锵声、音律美，余音绕梁、回味无穷。另一首《情满万丰湖》是这样向我们演绎节奏与韵律的：“期待有一条小船，走进田田的荷叶。闻一缕花香，采一颗莲子，安放在物欲横流的街市。//我走了，什么也没有带走。把心永远留在唐诗宋词里无尽的江南。”我还听到了高亢的鼓点声：“用手，攒成拳头，重重地撞击被水洗得黝黑的岩石，渗出的是鲜红的血色，刺目而凝重。/柔弱的水，坚硬的岩石。在没有太极的年代，早已经相互拥抱，无言地演绎刚柔的故事。”（《太极潭》）
　　对偶、排比句的灵活运用，也是本书重要的特点。“你不要愣愣地盯着我，青山。你也不要紧紧地缠着我，河水。”（《象形汲水》）对比、排比的手法，在书中比比皆是。“躺下，就是一块绿地，用仰卧的姿势依靠泥土。/站起，便是一叶孤舟，静静停泊在河流的中央。”（《突兀的沙洲》）“群山是你浪漫的婚纱，里面藏着幸福的憧憬。”（《情满万丰湖》）。“琴还没有弹奏，早已响遏行云，振聋发聩。剑还没有出鞘，早已寒气逼人，发人深思。”（《千古英烈谭嗣同》）
　　他的诗中，色彩斑斓，对比鲜明。《空山》：“山成了硕大的调色盘，秋风用灵巧的双手，将红，黄，绿一样一样地点染。”“彩虹如钩，挂在山的两端。/趁着小溪转身的片刻，偷偷把对故乡的喜爱藏在满地堆积的黄叶。”《晚炊》：“消瘦的秋天洁净得让人肃然起敬，美丽的枫叶是上苍给大地的评价，处处点缀着红色的赞扬。”《夏》：“发白的阳光成了夏天正午的颜色，此刻，寂静无声。/是哪根树枝挂住了夏天的月亮，映着碧绿的菏池，成了一幅时代久远的画作。”《秋》：“秋是黄色的，秋的声音抑或是一种金黄。”《泛舟赤马湖》：“夕阳的余晖把内心的形状画成红色的马。”这种打翻了调色盘一样泼到诗中的色彩，鲜艳而生动，使本来就画面感极强的诗作，更加绚丽夺目。
　　作者还善用诘句、反问、设问。给人以情感的反窥，豁然贯通心灵的秘道。“空旷的山野，为何如此凝重。竹子高贵的血液里，何时有了虚心与清高的基因。”（《竹海》）“莫非你要在你的影子里窥视河底的私密，打捞远去的乡愁”。（《捕鱼的男子》）“月亮何时占有了一位哲学家全部的孤独。”（《孤月》）。这种具有特别意义的表现方式，在《炊烟，你去了哪里》表现得最为极致。这是一首对行将消失的乡村文明的挽歌。“你坚定地出走，连青山伸出的手臂也无法拉住你的衣角。/是谁带走故乡最后的牵挂，是谁把悲伤与泪水藏在故乡的云里。/此刻，我突然心生恐惧。哪一天，故乡会失去自己。/那时，我会是谁的孩子。”这一声一声的哭诉，文字里充满痛感。那一声诘问：“我会是谁的孩子？”，令人肝肠寸断。
　　书中不时可以看到童心童趣的闪烁。你看《残雪》：“残雪也是雪，只是掉了队。因为贪玩，或是对冬天的依恋。残雪所在，也许是村庄的腋窝。//轻轻地揶揄，逗乐了一村的顽童。笑声焐热了饭甑里的红薯，丰富了饥饿的童年。/一堆雪，无法卷起岁月的涟漪。村庄沉默，宛如比丘，把残雪串成念珠。/恍然，村庄已经成佛。”你再看《火炉》：“红得刺眼的木炭，使我想起了安徒生笔下卖火柴的小女孩。那枚划过夜空的火柴，是否依然诠释着痛苦，怜悯。/通红的火炉是儿时的红棉袄。”还有《棉袄》里描绘的童趣：“和伙伴们一起跳跃，躲在村庄的树林和小鸟一起嬉戏。//挎着行囊，走出了家门。满脸的胡须和我一起感受世道的艰辛。/春天不在，我却不冷。世界流淌的热能已经朦胧了我的记忆。/有一天，我想脱去棉袄，痛苦的挣扎使我泪流满面。/我知道，我可以远离故乡，却永远无法脱去妈妈缝制的棉袄。”而《阳光》则直接将天真暴露无遗：“孩童天真的脸，逗乐了沉重的天空。/天空笑了，露出太阳，阳光像初生的婴儿，可爱而真诚。/小鸟瞬间飞遍了村庄。云朵，连同我的心一起雀跃，田间野外到处是欢快的笑声。”连最没有孩童形象的《松柏》也染上了稚气：“青，莫非是大地的脸色，藏着溪流和山川一样的忧愁。/谁做了冬天的学童，让你在呼啸的北风中一张一翕，坚毅而果敢。”还有《爱你，浏阳》呈现出的好奇：“孩子好奇的眼睛，是天上的星星，一眨一眨之间全是羡慕与荣光。”《寒月》：“每一片叶子都是无法卒读的课本。没有了儿时的顽童，更多的故事像山涧的藤蔓爬满心头。”强烈的画面感、出色的拟人化，使诗集百读不厌。《在秋天的傍晚等待日落》：“用傍晚作为一把锋利的刀具，捅破白天温暖的外表，露出秋的清冷。/一年，或者一生，期待约会一场透骨侵肤的寒霜。/等待日落，抑或等待一抹慰藉甚至挽救生命的清辉。”《窗前的一片黄叶》：“叶子，请伸出你的手，我们一起握住秋天。”《等车的老人》：“窗外的树木已经冬眠，蓄势待发一个春天。”《等车》：“远方，你在哪里。我等待一辆车，把我疲惫的身心一起装载，去那开心的地方，没有烦恼，没有疾病。”这是一种什么样的远方啊！是香格里拉？是伊甸园？是极乐世界？我看过无数的油菜花，拍过无数的油菜花，包括作者的家乡，也留下了不少我拍的油菜花的照片，但这些画面，在作者的笔下，却是另一番美景：“油菜花是大地的宠儿，静静地躺在母亲的怀抱。四周是钢铁似的青山，垂手守护。/自然是如此的和谐，和谐得令人起敬。//即将开启的夜幕下，只剩下老水牛狠狠地对视着夕阳。/孤独地将落日责怪，惟恐明天的烈日惊跑了满眼的金黄。”（《油菜花开》）书中所写的《紫云英》《象形汲水》这些地方，都是我走过拍过的。“去留无意，宠辱不惊，平静的心最终将一切冷眼看穿。陶潜东篱下采摘的不一定是你，你却一定会在被采的那刻拥有这位田园诗鼻祖一样的闲适、恬淡，没有半分的做作和虚伪。”（《野菊花》）
　　善于刻画人物的外表与内心。在《人物走廊》一辑里，寥寥数语，胜过白描，人物形象，跃然纸上。在他的笔下，没有正与邪，忠与奸，只有英雄。
散文诗言简意赅，以少胜多。小品《斗笠》《簑衣》《草鞋》《水车》等，三言五语，勾勒素描，形象生动。“谷粒能飞，在农人摇动的风车里。/能飞的谷粒做了猪的午餐，沉下的谷粒进了农人的肚腩。/风车是农人的判官，分清了秕谷和稻谷。”（《风车》）
　　一些诗，是从历史中化出。如《云峰台上的菩萨》：“一座古寺，朱元璋的皇榜，密密麻麻的树木变成了民众，站成了天兵。”又如《捞刀河的心事》：是从关云长丢刀于河捞刀于河的故事中演化出来，历史的探寻与现实的描蓦于这个空间触发诗情。这些诗章，博古通今，增加了作品的纵深感。
　　作者也用一双敏锐的眼睛、一支敏锐的笔，捕捉新农村的变化，折射出新农村的气象。《乡村广场舞》中，“鲜丽的舞裙下，哪双才是你要找寻的脚丫，散发着泥土的芬芳。/不是在插禾，不是在割稻。/将自己交给舞蹈的那刻，劳累随着悠然的脚步侵入大地。/大地带走疲倦，伫立田野的草垛是最好的证人。”
　　总之，这本诗集，到处散落着珠圆玉润、精彩传神的诗句。“两岸起伏的青山恰如此刻的忐忑”（《凤凰峡漂流》）“一叶扁舟，穿透世俗的匆忙与繁华。/生活如此简单，不外乎一湖烟雨。/赤马湖与天堂的距离，只是一颗雨滴的轨迹。”（《泛舟赤马湖》）“时光不老，花岗岩已经疲惫，周围放肆生长的树木与芦苇精神抖擞。”“我在猜测一场棋的胜负，月光却瞬间占领整个天空。此刻，谁敢屹立山顶，头顶青天，带领我走向自己的局，无论胜败。”（《仙人下棋》）。作者的笔触瞬间从天上回到人间，回到自身，这种时空与对象的转换的迅疾，增加了诗的张力与灵气，拓展了诗的境界。“天空羞涩，露出七色的虹。/黄牛最后的哞叫拉成一根线条，连接白天黑夜。/今晚，幸福像黑夜一样稠密。”（《犁铧的声音》）“犁铧卷起的水花，顺着农家干瘦的手臂，一抖便是纷飞的蝴蝶。”（《黄牛与犁铧》）。“闪电为弦，乌云拉响春天的序曲，跌落一地的惊雷。”（《春》）。这些奇特的、美得令人心疼的诗句，将我们的情绪放肆地放在美的染缸里尽情酱洗。
　　最后，我要说的是：只要打开此书，我们就会徐行在瑰丽的景致里，拾到我们丢失已久的美丽心境，消除积淀在心灵上的尘垢。一路上，尽是美好的遇见。原来，人间是如此美好！

２０１６年１月１２日，夜，构思于北京至长沙Ｇ５０５次列车
１月１９日，夜，落笔于长沙白鹿居

　　（罗鹿鸣系中国金融作协副主席、湖南省金融作协主席、湖南省诗歌学会常务副主席兼秘书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