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文学界对于一个作家的身份认定,有一个很时髦的提法,这就是70后、80后、90后。年轻永远是文学的优势。
但我和玉珊却是为数不多的40后。40后垂垂老矣,现在仍跻身于文学这个群落中,自我感觉,似乎已有一点不合时宜。不过当我看完玉珊的这本中短篇小说集《映山开遍石榴红》,脑海里倏忽间便有一些往昔岁月的片段如过电影般反复回放,使我沉寂已久的心境一下子难以平复。
原来我们这一辈也曾有过风华正茂的时光,只是这段时光过的不太顺溜。
我和玉珊同年同月,按农村习俗,是可以认老庚的。我们生长在那样的一段岁月里,理所当然要接受特定时代对我们的塑造。玉珊因为家庭成分问题,受的挫折比我多,有的挫折可以说近似残酷,但是命运之神在折磨人的同时,却没有料到折磨其实也有正能量的成分,这就是所谓磨练,时下一些人常说苦难是一笔财富,大抵就是指此。
从一个作家的角度来说,玉珊拥有的财富丰厚而殷实,可以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都说生活是创作的源泉,那么玉珊在生活源泉上是优于一般作家的。我在多年前当编辑,每每向文学圈内一些人约稿,他们众口一辞的回复理由,往往就是没有生活,没有题材。其实我们一辈子在这个世界上行走,所见所闻的一些人物和事件多了去了,何以会没有生活?后来我逐渐明白,作家的所谓生活,和他的艺术感觉是分不开的,没有艺术感觉,自然就没有生活。因为他对生活缺少文学的发现。
对生活没有发现,因此利用率也就大打折扣。
读玉珊的这本中短篇小说集《映山开遍石榴红》,我首先的感觉,是他对自己生活的利用率相当高。目下流行一句话叫讲好中国故事,这是对外宣传而言,其实这句话用在作家身上也是适宜的,我们不妨将其范围缩小一点,即讲好自己的故事。每个人把自己或自己身边的故事讲好了,组合起来,中国故事也就丰满了。
作家的人生与普通人一样,都有各自的生活范围,或曰生活圈子,如果以自己的艺术感觉为半径划一个圆,这个圆就是你的生活圈子。沈从文的生活圈子在湘西,贾平凹的生活圈子在八百里秦川,莫言的生活圈子在山东高密,叶蔚林在江华。玉珊对此有比较清醒而明确的认识,因此他的取材范围很专一,心无旁骛,一门心思写自己的故事,写自己所见所闻所历所思。
每个人的所见所闻所历所思都有故事,问题是看能否把这些故事激活,如果能激活,它就有了文学价值,如果不能激活,它不过就是你的普通人生经历而已,就像电脑里的文件,你不激活它,它永远在那里沉睡。玉珊在这方面算是有心人,他的阅历丰富而庞杂,但他将这些庞杂无绪的阅历,经过一段时期的反刍,然后改造,组装,终于弄成了一篇一篇颇耐咀嚼的文学作品。因为是同龄人,我对这些作品中的环境背景较为熟悉,所以读起来有种身临其境的亲切感,情感上没有距离。
当然,我更佩服的还是玉珊能从生活中走出来,站在当下的高度去回看生活。一些写作者本身就在生活中,但他被生活这张网罩住了,久而久之变得麻木,认为熟悉的地方没风景,体会不到生活中的文学价值。而玉珊的聪明在于他能从生活中走出来,然后慢慢回味,这样,不仅觉得有东西可写,而且会有源源不断的题材主动找上门来。我相信诸如《映山开遍石榴红》《一九九0年的那些卵事》《世外桃源》《流浪恋歌》等均是如此得来之作。
玉珊在对于一个题材的打造上是颇见功夫的,譬如《十二月花开》,他曾和我谈及其生活原型,这个原型我是熟悉的,但我从未往文学方面去想,因为我觉得这类人物和事件,比较干巴枯燥,写不出文学韵味,可是玉珊偏偏写出来了,而且声色俱佳,颇具可读性,我读过之后,深深为玉珊对生活的组装和改造能力所折服。现实生活是杂乱无章的,它不可能给你提供一个完整的小说素材,但它往往会在偶然中提供给你一束灵感的火花,这束灵感的火花会使你在顷刻间眼睛一亮,于是你的创作神经被触动,心中立刻滋生出创作的欲望。但是仅仅靠这束灵感的火花还不够,这就像乡村酿酒,光有酒药还不行,你还得去找原料,找原料的过程,也就是组装和构思的过程。玉珊的《十二月花》,其写作过程我不得而知,曾经触动他心灵的那束火花,我想或许是那35份入党申请书?一个人,坚持每年写一份入党申请书,写了35年,这件事听来有点匪夷所思,但是要将它作为一个中篇表述出来,没有大量其他的生活储备,是不可能完成的,可见他对于生活的挖掘能力,已到了非常成熟的地步。
每一个作家背后,都有其独特的故土的文化背景,他们作品的字里行间,无一处不流露出浓烈的故乡情结,这一点,玉珊自然也不例外。玉珊的作品,可以说没有一篇,不充盈着潇湘文化,尤其是祁阳文化元素,即使写当年在外面混日子的所谓流浪生活,其中也不乏祁阳文化元素,它的背景,它的文字,它的一切生活氛围,均与祁阳有紧密联系。祁阳是个文化内蕴很丰厚的地方,玉珊多年受地方文化熏陶,一旦落笔,不可能不受其影响。这一点其实是作家的共性,如果一个作家对自己家乡的文化习俗,对自己家乡的历史掌故毫无了解,毫无感情,那么他所进行的文学创作,是没有生命力的,听说陈忠实、贾平凹到一个县去采访,他首先做的,不是去现场,而是去翻县志,可见了解地方历史,对于创作实践是何等重要。在玉珊塑造的为数众多的小说人物中,我对《映山开遍石榴红》中的祁阳婆情有独钟,究其原因,除去她性格上的光芒令我不得不关注,还有极其重要的一点,就是在她身上体现了祁阳人无法化开的祁剧情结,祁阳婆与祁剧结缘之深,给我留下极其深刻的印象,这无疑也体现了作者作为祁阳人,对自己家乡历史文化的一种执着与挚爱。
玉珊的小说,无论是题材,故事,人物,乃至叙述方式及文字表达,均有非常强烈的个性色彩。本来,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故事,一个家族有一个家族的故事,一个人也有一个人的故事,人生就是由无数的长长短短故事组成的,人人都活在自己的故事里。那么,玉珊的故事绝对是属于他的,只能由他以自己的方式,自己的文字书写出来。玉珊的写作是非常个性化的写作,尤其他的文字,人家要学也学不来,我读他的作品,时不时能够感受到祁阳方言的独特魅力。小说中的方言是把双刃剑,用得好会为作品增色不少,用得不好就是累赘,玉珊不时在作品中穿插一些祁阳话,读起来不仅不感到突兀,反觉顺理成章,非常得体,为他的作品增添了不少地方文化色彩。现在年轻人的写作,基本是千篇一律的普通话,从语言上看不出地域特色,也看不出作者的写作个性和他的文化背景,在这方面,我以为应多向老舍、沈从文这些大家学习。也许有人会觉得玉珊的这种文字及表述手法,在当下的文学创作中未免显得过于传统,起码不那么时髦,我对此不敢苟同。小说创作要与时俱进,这点我赞成,但不能说传统手法就一定出不了佳作。玉珊的小说风格在我看来,应该算得永州文学界的一方独特风景,不然《章回小说》不可能接二连三发他的作品。其实仔细体味,他的文字并不缺少睿智,也不缺少时代意识,譬如《世外桃源》中对于桃花源环境的描写:“……河水清澈透明,河底红红黄黄的卵石清晰可见,小鱼儿似一片片缩小了的蕉叶,逆流而上,夕阳斜照,它们的身影投在河底的卵石上,哈哈镜似的变幻出奇形怪状来……”文字洒脱而清新。又如《流浪恋歌》中写山里春天的那些文字:“山里的春天。梨花、李花、桃花一树一树、一片一片的绽放,尤其是那艳红的、乳白的、淡紫色的杜鹃花,放荡得不成样子,简直是恬不知耻了。”形象而又灵动。还有如“喜鹊、八哥以及乌鸦都来凑热闹,在刚耙过的田里寻寻觅觅。偶尔还有一二只白鹭,像大干部一样迈着悠然的步伐在水田里视察。”以及写到一男一女在缠毛线中互为陶醉的情景:“……互相凝视着,我们虽然没有肌肤之亲,却在缠毛线的过程中将两人的相思缠在了一起。”等等等等,这些文字读来可谓韵味绵长,而“风死了,森林和庄稼都成了雕塑”则具有了诗的造境。玉珊的小说路子总体来说朴实而接地气,文字中能闻到阵阵泥土的清香,而且这种泥土的芳香能准确无误抵达读者心灵,你看,“瓦坯排在地上,比妇女纳的鞋底还要整齐”,“笑起来像砸瓦一样尖响”,“小李的笑声如妹子撒尿,咝咝地响”,这些句子读来让人忍俊不禁,一下子就让读者进入到小说的情境之中。亦雅亦俗,相映生辉,这正是玉珊小说的一大特色。
最后我还想谈谈他和赵俊辉合作的《绝手》。这篇小说在我脑海中印象极深,记得看到初稿时是上世纪90年代初,那时在办一个笔会,我和郭明在大量来稿中,发现《绝手》无论选材和表现手法都给人一种特立独行的新鲜感,可谓见所未见,很是吃惊,后经作者多次修改加工,终于被《人民文学》看中。《绝手》发表的意义,在于拓宽了永州文学创作的视野,尤其选材上,不再受某些思想认识上的局限,天地更为广阔。此刻重读这篇作品,觉得无论思想和艺术,仍旧是一篇经得起时间考验的佳作。
好作品永远不会过时。
玉珊的人生是充实的,因为有小说陪伴他。而他的小说正是他人生的记录,他在努力讲好自己的故事。
玉珊的写作很勤奋,而且永远充满了激情。因为他的勤奋,永州小说界才不致太寂寞。
中短篇小说《映山开遍石榴红》付梓之际,玉珊嘱我为之作序,我不揣冒昧,拉拉杂杂写了上面一些文字,算是一点读后感吧,但愿能给读者诸君起到一点引荐的作用。
(作者系永州市前文联主席。著名作家、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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