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支箫,斜斜地搁在我的书房。秋后斑驳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投映在它身上。箫管上的黑漆在岁月的磨砺中早已斑驳。阳光下这不经意的一瞥,竟让我原本就十分孤寂的心绪越发地空泛越发地落寞,仿佛坠入一片满地落叶满眼斑驳的世界。
三十年前,第一次坐火车到衡东石湾。那时候,应该是蒸汽机驱动的绿皮车,咣当咣当过后,时不时尖叫一声。木板条硬座椅上挤满了乘车的人。过道上一张张疲惫的脸,麻木地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因为是头次,都大学生了却像个不谙世事的山里娃,斜靠着车窗,看衡阳衡山之间山地田垅里都长着些啥,心里竟满怀着新奇和憧憬,有一种翅膀变硬了的喜悦和可以飞出去了的冲动。
除了几件衣服和一叠书,皮箱里还有一把口琴、一支箫,这就是我的全部家当。路途并不远,却感觉走了很久。到站时,小站空落落的没几个人。因为陌生,因为孤身一人,下了车,心里便凉了半截。像是被抛到了荒郊野外,一片茫然。
到石湾的第一个晚上,就全靠那支箫作伴。整理完床铺,把书挪好,坐下来,孤独无助的心情便无法自抑。想家了,想亲人了,我只有拿出那支箫来,循着月光下小路的指引,绕到屋后山坡上的林子里。
没有比今晚更孤单更寂寞的了。边吹边想,人生一开始就必定要有这样的经历吗?甚至抱怨起学校来,为什么非要把我安排到异乡来?我还那么小,不到二十岁。我的家在衡阳啊!
《关山月》,《苏武牧羊》,高高低低,断断续续,吹了半个晚上。
若干年以后想起这些自己也觉得好笑,衡阳衡山能隔多远呢?朋友们笑着说我学中文选错了门,书读多了,多愁善感像个古人。他们说得不是没道理,可我心里很清楚,天地造化,父母养育,某些个性某种特质与生俱来,由不得自己选择的。对生离死别反应如此强烈的远不止我一人,而且产生这种强烈反应情绪的还不止这一次,上大学时告别亲人离开家乡到衡阳城里的第一个晚上,就已经有过了。
伦理学家和社会学家把这类情绪反应归结为恋母情结,由恋母延伸至恋家,由恋家又延伸至爱家乡爱民族爱祖国的文化和精神归依。认为这是一种自然的积极的良好的情感表现,值得重视和提倡。
就像对视、抚摸、拥抱、亲吻这原本属于许多哺乳动物都有的亲昵举动一样,人是更懂感情的动物,家族、邻里的群居观念和关怀与爱的情感行为,构成人类最原始的生存方式和最基本的需求期望。怕孤独、怕寂寞、喜群居、爱热闹也就成了人类生活普通心理和基本诉求。
因为寂寞,我选择箫。箫的吹奏,让我舒缓了寂寞。中音区表现出的低沉、幽静、典雅恰好而透彻地抒发出寂寞中的孤独与无助。因为快乐,我选择口琴。口琴铿锵明快的节奏,也恰好能表达快乐中的奔放与激昂。但相对来讲,我似乎更喜欢箫。也许,本来就是一个寂寞多于快乐的人。很多热闹的时候热闹的场合,我老把自己放到某一个角落,默默地欣赏别人的热闹和快乐,静静地思考自己为什么欣赏、该不该欣赏或者该如何欣赏别人。
因为寂寞,需要重视、需要关怀、需要照顾,所以对爱和被爱自然就会有更多期待。寂寞的过程中,期待的过程中,诗跟箫一样,成了我舒缓寂寞情绪和阐释爱的情感的最合适、最好的方式。
从石湾到岭茶,又从岭茶到西渡,三十多年来来回回,折腾了生活,也折腾了情感。爱与不爱、爱与被爱也在来来回回地折腾,寂寞于斯,快乐于斯。可是到头来,爱也心痛,被爱也心痛,不爱更心痛。痛了便拿箫拿诗来疗,一段一段、反反复复。岁月流走了,物非了人也非了。痛,成为故事,成为回忆。能留下来的只有箫,只有口琴,只有诗。对我来说,这些留下来的都成了生活的累积和生命的结晶。当爱与被爱不再需要、爱与不爱不再重要的时候,我把寂寞当作上天最好的奖赏,躲进小楼伴着花草,沏一杯茶,听上一段洞箫古曲,静静地面对文字或者阳光。
当斑驳的阳光下文字也变得斑驳的时候,终于起身,取下书架上的箫,抚拭管上的尘埃,轻握手心,像回到那些曾经心痛的时光,那一段一段熟悉又陌生的境况又重新变得清晰起来。
感谢寂寞、感谢箫,是它们给了我许多别人难以得到而我一直视之珍贵的际遇,给了我丰富而饱满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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