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5年,日本觊觎中国。
接近年关,不管有钱没钱左邻右舍都在准备年货,衡阳县西渡天光村天光桥尾头的一户人家却在为增丁添口发愁。
龙硕辅赶在寒冬腊月呱呱坠地,便注定要傲霜斗雪,打下与命运抗争的烙印。他那充满传奇色彩、曲折而坎坷的人生经历活像一面镜子,透过这面镜子可以分明看出民族存亡、社会兴衰和人心善恶的影子。
两年后,日本悍然侵略中国。
从此兵荒马乱,衡阳也无法幸免。天光桥是渣江界牌、洪市高汉和演陂金兰等几处西乡生意人去南乡三塘或更远一点的祁东祁阳方向做买卖的交通要道,一个很有些年头的墟场,街不大,铺面不多,可卖肉卖豆腐卖杂货的样样都有。世道清平的时候,来来往往生意还行。可这下国难当头,天天听到的不是抓壮丁、打仗,就是拦路抢劫、卖儿卖女的消息。河南、山东那边的人都逃到衡阳了,城里乡下征粮征赋不断,物资紧张,物价飞涨。记忆里,打从娘肚子里生下来便没有吃饱过。
这么不幸的童年,龙硕辅到现在都说不清究竟是怎么走过来的。父亲去世时,他才九岁,孤儿寡母相依为命。龙硕辅很懂事,帮人家放牛、捡淤、扯秧,只要能混口饭吃,他都钻着抢着去做。而每一次只要能有半碗饭省下,他都要带回来留给母亲。母亲则起早贪黑甚至熬夜替人家缝衣做鞋,换点牛工、人工把那几亩佃田继续作下去。没了田作,喝口米汤都会成问题。父亲去时唯一放心不下的是儿子龙硕辅,拉着母亲的手眼泪汪汪,嘱咐她将来无论走东走西都要把儿子带在身边,把他拉扯大。母亲虽然斗字不识,但人很贤惠。一个典型的传统妇女,忠于操守、明辨事理、心灵手巧。她牢记丈夫的嘱托,对儿子疼爱有加,省吃俭用让龙硕辅读书。先是三年私塾,后又是五年新学。
龙硕辅很争气,学完幼学、四书,又读天文地理,而最感兴趣的竟是美术。对线条、色彩、造型、透视有一种天然的敏感,这一点在当时的龙祠公学也就是现在的天光村小学让人刮目相看。公学是龙氏族人集体出资鸠工兴办的新学,龙新平是公家出钱出粮请来的美术教师,岘山人,人年轻又斯文,国画画得相当好,尤其是梅花和菊花。在龙硕辅的眼里,龙老师画的每片叶子每片花瓣都跟真的一样,甚至比真的还要好看。
龙新平一笔一画地教他,很喜欢这个聪明好学的学生,经常带他到地里观察桃花、李花。教过几回,龙硕辅竟能一幅接一幅地交出作业来,而且像模像样,这让龙新平惊讶不已,夸他天份高,坚持学下去一定能成为一个好画家。不久后,龙硕辅转上新桥完小。美专毕业的刘君老师发现龙硕辅有很不错的美术基础,便给他“开小灶”教他画花鸟,喜鹊、松鹤、鹰、猴,只要感兴趣,叫他样样都画。
这么好的天赋,又遇到这么好的老师,少年龙硕辅如鱼得水,进步很快。可他真没想到,他所喜欢的一切日后竟成了他坚强不屈地与命运抗争的有力法宝。
好男儿志当高远。虽然没说出来,可谁都能看得出啊!这多少让人不理解,甚至招人眼红。凭什么就不愿当农民?凭什么就可以游手好闲?
天光村离县城不远,过了河就是西渡。龙硕辅常常一个人偷偷去了县城,没几时半天不得回来。母亲并不责备,他懂儿子,知道他又去文化馆了。1955年,省里下来了一个叫赵渊的文化干部,擅长画人物,他的水墨人物技法让龙硕辅大开眼界。龙硕辅三番五次,没事儿就上赵老师的画室,一边看他画画,一边为他做点什么。赵老师把他当作朋友当作同事,带着他一起做橱窗,做板报,还一同画宣传画,写宣传标语。那时候帮忙纯属义务,文化馆最多给三两米吃,而不要他买餐票。县里大炼钢铁那一阵子,县委组织部领导提出要带一组大炼钢铁的模范人物连环画去省里汇报工作。赵渊接到任务后,叫龙硕辅同他一起加夜班。两个人合在一起选材定人,构思完了再分工,分完工两人分头去画,一人几幅。画了一个通宵,除了半夜里一碗面条整晚就没直过身。这是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创作。这次完成的作品,听后来组织部领导讲,省里领导很满意,说衡阳县的工作不错,模范典型。那一次领导的肯定和表扬对龙硕辅鼓励很大,激发了他的艺术创作热情。经赵渊老师推荐介绍,县里调他去公安局工作,紧接着去省公安学校进修半年,学指纹鉴定,可他的特长仍然是画画。在其后的四年时间里,除了包揽了全局治安宣传图片外,龙硕辅还承担了全县党、政、军机关众多重大题材的图片创作任务。“五馆党组织建设”“武装民兵建设”“社会主义远景教育”“阶级教育泥塑堆像”“十防安全图片馆”,每一次主题图片创作和布展都得到了一致好评。
龙硕辅有工作了,龙硕辅成了名人了,这一下让原本嫉妒他的人恼羞成怒。凭什么他就可以去机关单位吃国家粮,凭什么他可以被人热情地当做准女婿,而自己卑躬屈膝还遭人白眼?“清理阶级队伍”的政治运动来了,终于有机会出这口恶气了,一封“隐瞒阶级成分”的捏造诬告信告到了县政府。乡里乡外谁不知道龙家的田是佃人家的,那两间破屋在父亲去世时就抵了债,母子俩连个安身的窝都没有,住的地方是借人家的柴房。连县委书记和公安局长都对他知根知底,可两个领导都挨批斗了,还会有谁敢为他说话呢?县里成立专案组了,派人到村里调查,赶上大队支部书记不在家,告他的人越俎代庖在调查材料上签了个“情况属实”,还重重地加盖个大队公章。1961年,龙硕辅被正式清出公安队伍,退回天光村继续务农。
人生就像一个旋转的陀螺,命运就像是抽打陀螺的鞭杆,而那只手呢?虽然看不见,却无时无刻不在挥动,并且不断地用力使劲儿。那只看不见的手就是时代和社会,有人利用了那只手,逮住了机会,借助那只手的力量一鞭子将你抽趴下。而你也可以借助那只手,利用被抽动的机会,顺着自己的圆心趁势旋转不停向前。人啦,不是单独一个活在这个世上,你无法预测外在因素对你施加的影响,但完全可以自己把握自己。龙硕辅趴下过,跌倒过,可他相信时代进步、社会安定、政治清明、文化繁荣的潮流会让更多的人顺势而动澎湃向前,这一点不是谁想阻止就可以阻止得了的。
龙硕辅觉得自己就是一只陀螺,一只以艺术为圆心以理想为顶点热爱生活追求创造的陀螺。他时刻准备着,不放过任何一次被善意抽动的机会。
虽然被清退,可他并没有那么容易被人整倒整垮,没了工作,在他看来并不觉得低人一等。回到村里,他带头成立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发动所有爱好文艺的青年农民凑拢来编节目,排戏剧,搞演出,活动开展得有声有色。宣传队里曾佑兰是活跃分子,积极支持龙硕辅这个队长的工作,两个人因工作互勉互励而结下感情,发展成恋爱关系并结婚生子,夫妻俩比翼双飞,共同进步。曾佑兰后来当村干部多年,热心为本村父老乡亲服务。天光村的宣传队在龙硕辅的带领下连续八年受到县里表扬。县委宣传部后来特地奖给他们一套幻灯制作和放映设备,让龙硕辅有更大的用武之地。
因为政治上的出色表现,1969年公社调他去协助管理社办企业。1971年,县文化馆抽调他去台源九市培训农民美术创作人才。1974年因为在文艺宣传上的突出贡献,由县文化局推荐作为出席“全省先进代表”去广西南宁参观中央美院举办的陕西农民画展。同年又被推荐参加由中央外经部安排的越南机械制造和修理技术人才培训工作,专门为培训班画教学挂图和制作教具。
县里在抽调时就决定对所有参加培训的工作人员待任务完成后有提拔重用和安排工作的政治待遇。县工业局领导考察的话都谈了,龙硕辅却迟迟等不到安排工作的消息。后来才知道被人偷梁换柱做了手脚。胳膊扭不过大腿,龙硕辅只得再一次回家当农民。
县里许多部门都觉得这样太不公了,文化部门更是愤愤不平,可又有什么用呢?
两年后,通过文化局的招聘考试,龙硕辅作为电影放映员安排到公社放电影。他十分珍惜这一次被录用的机会,虽然并不是个固定工,没有国家干部编制,连正式工的身份都难说。但他还是满腔热情不知疲倦忘我工作,直到1996年撤区并乡放映员队伍解散。整整二十年,年年被评为县里先进。特别是幻灯片制作方面发挥美术专业的特长,多次代表县市参加省里比赛并获奖,因为工作出色两次被评为“全省先进”。在幻灯美术创作技巧的把握和提高方面最值得他骄傲的是得到过钟增亚的指教。那时候的钟老师还在市群艺馆工作,他对西渡这个同年代出生的老乡很关心,水墨人物的技法也常常示范给他,这些对龙硕辅后来的国画创作产生有益的影响。
停止电影放映工作时,龙硕辅已年满六十。六十年就这样飞快过去了,期间有三次被保送到艺术学院深造的机会,三次都因为宣传图片创作任务压头而失之交臂。加上两次本已到手的工作安排,就这样阴差阳错白白丢掉。面对命运的捉弄,龙硕辅淡然以对。
如果说人与物真能有对应的话,他认为自己更像是松是竹是梅,抗击风霜不惧苦寒而百折不挠。他庆幸自己能坚强地走出逆境迈过坎坷,更庆幸自己赶上一个国泰民安繁荣富强的美好时代。2000年开始,他终于以一个真正农民的身份跻身艺术创作的行列。在自家宅院里,龙硕辅不论寒暑笔耕不辍,创作出大量花鸟和山水题材的作品。
书为心画,画为心书,一切都自然而然水到渠成。儿时对苍松翠柏腊梅秋菊的偏爱以及各位师长前前后后的悉心教导,在经过了几十年生活的不断磨练过后,其形状和神态早已烂熟于胸,传于笔端,流于墨间,一笔一笔,一片一片仿佛从心底涌出,激情奔放,不可抑制。苍劲嶙峋的枝杆,含雪报春的花瓣,天地间一股大义凛然之气穿透纸背,英勇顽强的形象跃然纸上。
与一般写意不同,龙硕辅注重工笔技法在松、竹、梅题材中的运用,工写结合,互为补充。其绘画语言中,除了充分表现松梅的掘拙苍劲的形态之美,更多彰显的是正直无畏的气节之美。与松梅单独成画不同,龙硕辅注重画面的大面积留白。以空旷深邃的蓝天为背景,填上一只苍鹰或几只喜鹊。动静呼应之间,一种喜气洋洋或奋发向上的气势扑面而来。画面的线条和色彩从不同角度传递出传统中国画的高古与细腻。他画的红梅和白梅,大气磅礴的构图粗看很明显受王成喜、勇满贤的影响,但细看又并不是照搬他们的笔意与墨色,行笔挥洒自如,毫无生涩阻滞。大幅也好,小品也好,或浓或淡或深或浅的笔头之间总能恰如其份地融入自己的思想。他的山水画以彩墨见长,多以现代生活题材入画,建筑也好,人物也好,线条干净流畅,色彩丰富细腻,浓而不俗,淡而有味。以宋人的笔墨表现今人的生活,是他的表现风格。
艺术为生,生为艺术,是龙硕辅给自己人生的高度概括。艺术让他坚强,坚强为了艺术,则是读懂他的画又读懂他的人之后给人留下的深刻印象。对艺术的热爱与执著,对生活的热情与包容造就了他如松如梅的坚强个性,给了他面对艰难从不低头不断向前的信念和力量。“岁寒三友”是他的笔名,其中的含义不言而喻。这十多年里,他创作出不少优秀作品,他画的梅花在国家文化部“第七届中国文化艺术政府奖‘文华奖’”评选活动中获得“最佳创作奖”,许多有权威性的国家级美术家传略和美术作品集收录了他的资料和作品,有多幅作品在韩国、新加坡、马来西亚和巴西等国巡回展出,国内外不少收藏家千里迢迢寻到家里来不惜重金买走他的画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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