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县三题

南蛮

 

一、道县意象

打开宾馆的房间，桌上摆着金黄的脐橙。撩开房间的窗帘，天边的落日泛着脐橙一样金黄的光芒。

脐橙是道县的土特产。落日是黄昏的徽标。

落日和脐橙把道县的冬天概括得很美。

我模仿落日和脐橙，尝试用八个字概括道县：稻，陶，莲，理，道，鬼，蛮，书。

稻。道县玉蟾岩发掘的古人工栽培稻，把人类水稻栽培的历史推移到一万四千年前。道县因此被誉为“天下谷源”。我在散文《从玉蟾岩到袁隆平》一文中说，人类稻作文化的古今两极都在中国湖南出现，这不是偶然的，鱼米之乡天设定啊。

陶。道县玉蟾岩发掘的古陶片，是中国最早的陶片之一。道县也被称之为“天下陶作之源”。

莲。宋代道县周敦颐的《爱莲说》是中国文学的超级美文，“出淤泥而不染”成为中华民族的精神追求和人格写照。

理。理学是中国哲学史、思想史、文化史的重要里程碑。道县为中国贡献了理学鼻祖周敦颐。

道。老子曰：道可道，非常道。道县是我最喜欢的中国县名。我建议：湖南的道县和四川的理县结为友好县吧。两县结友，很有道理。道县是中国的文化道场、哲学道场。进入二十一世纪，人类身上的哲学细胞越来越少，癌细胞越来越多。去道县吧！道县的水土会激活人类的哲学（道）细胞，抑制人类的癌细胞。

鬼。北有兵马俑，南有鬼崽岭。道县鬼崽岭的石俑是中国神秘文化的精彩华章，是世界神秘文化的不解堂奥。

蛮。永州老话说：打不过东安，唱不过祁阳，巧不过零陵，蛮不过道县。湖南人素以吃得苦，霸得蛮著称。蛮，坚毅、勇敢、豪壮之谓也。南蛮之地的道县是湖湘文化的重要源头，湖湘文化大本营岳麓书院的对联云：“吾道南来，原是濂溪一脉。大江东去，无非湘水余波”。南蛮之地的道县人的性格也是湖南人性格的典型代表。道县蛮子，谁敢小视？湖南蛮子，谁敢小觑？

书。道县出了中国大书法家何绍基。

永州书法家贺扬名把“稻陶莲理道鬼蛮书”八个字写在宣纸上，并冠以“道县意象”。这是我很珍爱的一幅书法作品。

道县意象，壮我永州，壮我湖湘，壮我中华，壮我人类。

 

 二、夜访何家壬

寒冬之夜，我与《潇湘》杂志执行主编文紫湘、《魅力永州》杂志主编陈军屹去拜访何家壬老先生。道县青年作者黄海为我们带路。

何家壬，八十七岁，人称道县活字典、道县宝贝。

何家壬，书法家，诗人，文章家。

我们到达何老住所时，何老与他的老伴在院子里等我们。我们很受感动，说：何老啊，这么冷的天，您老人家何必要自己下楼来等我们？

何老说：下来耍，看月食。

何老的话，把我们大家的目光引向天上的月亮。我们举头望明月，和何老一起观赏月食。

何老说：“月亮刚才是黄的，现在变白了。这是近十年来观赏月食最好的一次。天气又好。”

聊完月亮，我们上楼。上楼时我发现，何老脚力不错，而他老伴的腿跛得厉害。黄海扶着她走近楼梯，她自己扶着楼梯慢慢上楼。

何老的房子简朴、陈旧，是真正的寒舍。

我们与何老合影、聊天、欣赏他的书法。当何老与八0后的陈军屹合影时，我说：两个八0后。大家开心一笑。

何老古老的笑定格在先进、现代的镜头里。

文紫湘、陈军屹的年龄加起来，还没有何老大。

我们围桌而坐，虽是寒舍，何家壬老先生乐呵呵地和我们谈天说地，叙话旧情往事。何老的智障儿子、腿障老伴安静地看着我们，打量我们。

何老很热情，不时请我们吃东西，吃道县红瓜子。他几次为没有生火而向我们表示歉意。

何老思维敏捷，话语中不时迸射出幽默和谦逊。谈到身体和书法时，他抬了一下手，说：身体不好，手劲还好。

黄海说：道县人说何老是道县的宝贝。何老说：我不是宝贝，我是活宝！

黄海说：何老测字很准。平时只闻何老的书名、诗名和道德文章。这一点，我倒还是第一次听说。

何老也来了兴致。他说，一个朋友的女儿谈了几个男朋友，也没成。朋友请他以字预测女儿的婚姻大事。朋友一时想不起字来。此时，恰好风吹门动。朋友请何老就测一个“门”字。

何老说：繁体“門”字两边互不相联，彼此独存，你女儿的婚事难成啊。朋友急了，说：那在门字中间加一横呢？何老说：好，“闩”字，一日太快，一年太久，你女儿的婚事一个月之内准成。果然，二十多天后，朋友请何老当座上宾，喝他女儿的喜酒。

何老还举例说别人请他测“柳”、“路”字的趣事，我们听后，颔首称妙。

时间过得很快，我们起身告辞。何老执意把我们送到楼下。月食还在进行，我们的目光再一次投向月亮。

打的回宾馆的路上，我们还意犹未尽地谈起何老测的那几个字。司机见我们谈话兴致很高，情不自禁地插我们的话。我们问：你认识何家壬吗？他自豪地说：“认识，我还送过他几回呢。何老在道县很受欢迎，属于德高望重的那种人。”

车到宾馆，我们打开车门，忽听得宾馆门口一男子大声说：天狗吃月亮了！

第二天中午，道县作家陈林静、蒋铸友请来何家壬与我们一起吃中饭。何老一手拿拐杖，一手拿着三幅书法作品，分别赠送给我、文紫湘、陈军屹。我们喜不自胜。

何老凑近我说：昨夜月食，白色的月亮后来又变红了。说到这里，他神色慽然，满脸凝重。这一刻，我发现，何家壬是全世界最同情月亮的人。何家壬，有一颗最善良的心。

难道，昨夜的天狗，把美丽的月亮咬出了血？

昨夜，是公元二0一一年十二月十日。

              

               三、人鬼情

一群鬼，与一座山谈情说爱，几百年，几千年。

一群鬼，守护一座村庄，村庄人丁兴旺，几百年，几千年。

山叫鬼崽岭。

村庄叫田广洞村。

山因鬼得名，鬼成为山的记忆。

田广洞村的人，祖祖辈辈也说不清那群鬼的来历。可见，鬼比人先行到达。

田广洞村，祖祖辈辈守护那座山，那群鬼。

几百年、几千年后的一个冬日，我与永州、道县的一群鬼才去鬼崽岭采风。一到鬼崽岭，我就感到鬼迷心窍。

鬼，其实是鬼佣，石头做的。它们隐藏在林间，遍布地下地面，数量惊人。

鬼崽岭的鬼，如果走进高级酒店，美丽、时尚的服务小姐肯定会说：“你们衣冠不整，恕不接待！”

鬼崽岭的鬼，如果走进西安兵马佣，兵马佣肯定会恭敬相迎：欢迎上级领导莅临西安指导工作。

我断言：南蛮之地的鬼崽岭，它的石制鬼佣，比西戎、北狄的陶制兵马佣，资格老多了。

那些雕凿鬼佣的人，那些烧制兵马佣的人，没有一个人留下姓名。他们身归何处？他们的鬼斧神工令我惊叹不已。

石头，陶，铜铁，纸，是人类的重要器具，也是人类文明的重要载体和媒介。中华民族在这几个方面表现的尤为卓异。文明古国，当之无愧。灿烂中华，自有源渊。

把鬼崽岭的鬼，写进中华文明史的卷首语吧。

把鬼崽岭的鬼，写进世界文明史的序言吧。

鬼崽岭附近的玉蟾岩，已经这样做了。玉蟾岩用一万四千年前的稻谷，证明了中国和人类的荣耀。

鬼崽岭，鬼字当头。说起鬼崽岭，考古学家们鬼话连篇，所有人都鬼话连篇。

我的鬼话是：人都将变成鬼；中国历史实质上是一部鬼的历史；中国是世界上最迷信、最重视鬼的国家；人变成鬼的时候，人才有份量。

我对上帝说：上帝啊，你创造人的时候，也创造了鬼。

上帝反驳我：我只创造人，我没有创造鬼。鬼是人自己创造的。

人怕鬼，鬼吓人，人又离不开鬼，而且喜欢制造鬼。人鬼情，何时了？

—— 谁也没有看见过鬼，都说世界有鬼。

—— 都说世界有鬼，谁也没有看见过鬼。

如果真想看见鬼，那就去中国的鬼崽岭，湖南的鬼崽岭，永州的鬼崽岭，道县的鬼崽岭。

见鬼去吧！

人鬼情未了！

 

 

 

南蛮,本名李鼎荣，1963年出生，1985年湖南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潇湘诗社副社长。出版诗集《水》（漓江出版社2014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