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次拿起笔,想为古稀之年谢世的父亲写点文字,却又几次放下。不知是不是怀疑自己笔力不逮,或是缺乏触动点换不来神来之笔?
几天前,也就是在父亲节来临的前夕,手机、报刊以及网媒等传媒载体铺天盖地,都在以各种不同的方式,或图像画面,或华彩文字,一个劲地渲染父亲节,终于使今年的父亲节有些不同于往年的气象了。
许是别人的经历深深地感染了我,被触动的某一根神经像一根杠杆,在不知不觉中撬开了我记忆的窗口,使日渐单薄的父亲在我的眼前慢慢地丰满起来……
初中毕业前夕,我刚满16岁。懵懵懂懂的我,在生存方式上随即面临三种选择:要么下农村,去广阔天地劳动锻炼,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要么进工厂,为社会主义建设事业增砖添瓦;要么继续读书,进入高中深造。有三个面向,三种选择,这在当时,即“文革”中期,应当说,是我们这一期毕业生的幸运。当时,我的主观愿望是进工厂当工人,端“铁饭碗”。
我并不是不想读书。只因为我们一家6口人,只有父亲一个人在一家工厂工作。是父亲一个人微薄的薪金支撑着全家的生活。还时不时要寄点钱给乡下的外婆。母亲一个人拉扯着四个孩子已属不易,看着家中的生存窘态,不得已,只好时不时做些临时工补贴家用。有些事,说出来,恐怕难以让人相信。一个城里伢子进初中前,从来没有穿过裁缝师傅做的衣服,更不用奢望上街买衣服穿了。那时我穿的衣服,都是母亲剪裁农村里的蓝大布,自己在橘黄的电灯下一针一线缝制的。我是家中的长子,看着家中的日子过得如此艰难,早就想尽快参加工作,为家里排忧解难。况且,我读书一直是靠国家的助学金,没有国家的助学金的补贴,我也上不起学。已受过多年家教和传统教育的我,当然知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的道理。因此,我也想早日为国家做些成绩,报效国家的培养。
我的老师是一个刚刚从南京气象学院毕业不久的年轻女教师,她叫李静茹,是我的班主任。她中等个子,圆圆的脸,鼻翼处点缀着几颗浅浅的雀斑,待人十分和蔼,眉宇间不时透出些书卷气。她也许是看我学习还认真,成绩还比较好吧,在我毕业前夕,几次上我家来,动员我去读高中。前两次,她跟我父亲说,这孩子,是个好苗子,会读书,你做家长的,还是要让他去读书。我父亲说,我不是不想要他去读书,是这个家供不起他读书呀。说完,还一个劲地叹气、摇头。第三次,李老师又来了。这一次,她语重心长,还言辞恳切地对我父亲说:“这孩子,我看行,你还是让他去读书吧。不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起码,多读些书总比读书少好些吧?”
平日里,父亲总是对我说:“我读书少,你们要多读书。”不知这次是不是被李老师说到了他的痛处,他由此不再反对。甚至,还开天辟地似的,头一回为我买了一个黄书包。那包,像解放军战士肩上挎的挎包。早年,每看到解放军战士挎上它,我就羡慕。我早就渴望有一个这样的包。而当我真正背上它时,还刻意将它挎在身前,很有点招摇过市的味道。
许多年过去了,即使现在回忆起来,我仍然感到那感觉真的很美,它让我第一次真正体验到神气是什么样子了。
时光在走,人也在慢慢长高。1米6左右的我,高中毕业前夕就接近1米7了。而到了高中毕业前夕,我也再次面临成长中的选择。当时,随着“文革”的深入发展,以前三个面向的机遇不复存在。摆在眼前的路就两条:要么在家待业,要么下农村。记得刚刚毕业,当时在家呆了没几天,街道居委会的干部,就主动找上门来,要我去街道帮忙做事。我一听都是一些婆婆妈妈的事,连忙拒绝。有一个女同学也是我的邻居,她不知从哪里打听到了这事,悄悄地对我说:“他们肯定知道你在学校是团员,是书记,不然不会主动找上门来。”还说:“有些人,为了躲避下农村,一心只想到街道上去谋事,街道上还不收。”我笑笑,无语。我心里想,要我这么年轻就搞街道工作,整天和一些婆婆妈妈混在一起,我才不干呢。
我姐姐因身体不好,眼睛高度近视,办了留城证。因此初中毕业后,她一直留在家中。而弟弟妹妹还在继续读初中和小学。按照当时的政策,我家四姊妹还没有一个人下乡的,我下乡是定局。况且我又是男孩。对此,我没有任何怨言,且抱定了下乡的信念。
没有书读了,到哪里去也不知道。闲居在家的日子,让我这个平时也还爱学习的人,真有些不适应,好像自己一下子被人抽去了主心骨似的。怎么办?我想反正没事,就在家练练毛笔字吧。因为父亲不止一次对我说过:“崽伢子,字要写好啊。字是打门锤。走到外面去,字是用人的第一印象。高中生走出去,连字都写不好,是会被人看不起的。”当我把这个想法告诉父亲时,他很支持。家里没有纸,他就经常从厂里夹带些报纸回来,让我在报纸上写。并且嘱咐我:“先用淡墨写,等干了,再用浓墨写,这样一张报纸就可以重复使用了。”当时,我也显得很懂事,连忙点头称是。
我父亲书读得不多,毛笔字确实写得不错,像他本人,单单瘦瘦,有棱有角,清清爽爽的。是柳公权《玄秘塔碑》一类。这也许与他早年在人家店里当伙计,要经常写写画画的历练有关。他是在老板的店子经公私合营改造后,才进厂的。作为厂里的工会宣传骨干,出墙报一类的事情,总是由他包干负责。他办出来的墙报,内容详实生动,字迹工工整整,形式也清新活泼,在干部和职工中有很好的口碑。但他对自己要求很严,总认为自己的字还不老道。为此,他特地请了一位年长于他,写欧字写得好的老先生,即他很钦佩的老同事来教我。
那位先生是一位退休在家的老中医。他的字确实写得好,中规中矩,一丝不苟。但匠气太重,严格地说,还缺乏创新理论的支撑。他真正的专长或说看家本领,其实还是他的老本行——中医。面色红润,白色胡须飘飘的他,一看就像一个平素保养得很好的人。据说,他每星期都要主动吃一次糠,美其名曰,健胃消食。先前,我也练过几天字,应该说还是有一定基础的。但他认为不行,于是,我又拿起史称“大欧”,即欧阳询的《九成宫醴泉铭》碑帖,恭恭敬敬从描红开始入手。
跟老先生学字大约学了一个月。由于他要求严格,而我又整天不间断地写,再加上我原来的根底,我的欧字就已经写得有些模样了。有一天,父亲兴致勃勃地告诉我:“崽伢子,今天厂里召集我们开了一个会。市里有修三线铁路的任务,厂里动员我们这些有崽女毕业在家的家长,让自己的崽女去。我看要得。在家闲着总不是一个事。”说完,他征求我的意见,问我:“去,还是不去?”我二话冇讲,连声说:“要得,要得。去。”后来,他帮我报了一个去修三线铁路的名。
去修铁路,会不会比下农村好,我不知道。在我的印象中,和下农村的性质一样,无所谓优劣,都是去干体力活,去劳动锻炼,去修补地球。且中间还没有农闲假。
四月份刚刚报完名,五月中旬就喊走。那时湘黔铁路的修建工作刚扫尾,枝柳铁路线的修建还冒开张。去的地方,我们临行前才知道。是怀化。而怀化在我的印象中是土匪窝。这印象源于《湘西剿匪记》的作者,他曾在书中明明白白地这样告诉过我们。初出茅庐,即将面临这等窘境,尽管自己当时年轻,不知道什么是怕,但家里还是十分担心的。
临行前,妈妈帮我准备了一些换洗和御寒的衣服。我趁妈妈不注意,私下塞进去几本书,其中有一本由著名教授王力先生著,后来曾给我很大帮助的《诗词格律十讲》。然后又喊了几个同学,打好包,写上自己的姓名以及所分配的连队,并和同学们一起用三轮车将包送往集中的地点。那地方,好像就是地处长沙司马里的市总工会院子。后来我们全部集中,接受临行前的再动员。
分别前,我没有告诉妈妈,我怕她看我远行,我更怕看见她唏唏嘘嘘的哭泣。也与父亲说好,请他忙他的工作去,不要来送。他也当面应允。那一天,天气不冷不热,气温大约在摄氏20度左右。我们都穿着薄薄的毛线衣。看到许多前来送行的母亲,手里捏着小手帕,鼻子酸酸的,不时往眼角上擦一擦。我暗自庆幸。心想,幸亏没有告诉妈妈,不然,她老人家跟别人的母亲一样,我也会心里难受的。然而,就在我高兴之余,就在火车马上就要启动的瞬间,我父亲赶过来了。他身着白衬衣,左手成九十度弯曲,上面搭着一件中山服式样的蓝色卡其布罩衣,右手提着一个蓝白条纹相间的小布包。他兴许是一个接一个窗口找过来的,额头上挂满汗珠,喘着粗气。看见我时,连汗都没有来得及擦,伸手就递给我一个小包。我接过包,有些埋怨地问:“你怎么来了?”他没有正面回答,只是一个劲地像自我安慰似的说:“我找你找了好久,我怕找不到你了,找到你就好,找到你我就安心了。”最后一再叮嘱我:“要好好工作,男儿志在四方,不要想家,到了那里一定要记得给家里写信。”平日里,他从不像今天这样婆婆妈妈的。我心里有些怨气,但当我看着父亲为精心操持这个家,而日渐消瘦且大汗淋漓的样子,我还是有些感动。我强忍着泪水,但是,泪珠子还是忍不住夺眶而出了,且泪流满面。那是我为我心爱的父亲,第一次留下的心痛的泪水。
火车鸣响汽笛,徐徐启动了,他还站在原地向我和火车的方向频频挥手。也许,他觉得为第一次出远门的孩子送行,就应该是这个样子吧。
火车启动大约十分钟后,我好奇地打开了包。那一刻,我再次震撼了。那是一件中山装款式的半新不旧的棉衣。是父亲冬天里御寒的棉衣!我的眼睛再一次湿润了。
我的父亲,身子骨比较单薄,清癯的脸上透出干练的气质。他个子不高,却喜欢穿时髦而宽松的蓝色中山服。怀化,地处湘西山区。冬天来得特别早,且冷得刺骨。每当我穿上父亲的衣服,我就觉得我长大了,像自己放大了的父亲,且把父亲没有衬起的地方全部撑起来了。
但当他看见我回来时,却又开始着急了。因为我确实没有一件像样的东西。衣服是旧的,原先带下去的箱子是几块旧板子临时请人拼起来的。即便是我自己带回来的樟木箱子,也是自己敲拢来的,面子都没有刨光,装书还可以,装衣物之类都不好,容易挂坏。
在他的印象里,去读书,不像下农村。不说风光一下,至少也要像个样子。我仿佛看透了他的心事。笑着对他说:“爸,你莫为我操心咯。我就是这个样子去,要得。又不是去讨堂客,娶媳妇。”他没有反驳我,一声不响地走了。
临行前的一天晚上,天还是如往常一样断黑得早,最先冒出来的几颗星星,在天边眨着眼。一丝暖风迎面刮来。风虽然刮在脸上,心里也好像有了一些暖意。我刚从同学家回来,父亲突然凑到我面前,贴着我的耳根对我说:“我在寄卖商店看中了一口旧皮箱,不贵,我准备买下来送给你去读书。”他知道我不想加重家里的负担,特地把“不贵”那两个字说得很重。我听后先是一怔,然后连忙摇手,说:“不要,真的不需要。”并且强调说,“用现在的就好。”他依然没有反驳我,一声不吭地走开了。
第二天,太阳刚上竿头,他满面春风地回来了。手里提着一口皮箱。那箱子像大户人家落魄后变卖的家产。箱子约莫60公分长,40公分宽,呈深咖啡色,除了开箱处圆圆的铆钉和扣锁呈金黄色,发出熠熠的光泽外,箱子外从四个长方型补丁里穿过的两根皮带特别抢眼。只要将两根皮带一锁紧,皮箱就更加结实了。不知是出于安全考虑还是出于珍惜考虑,他特别嘱咐我妈,用麻袋布按箱子的原样,做一个外套。我想,也许是为了在搬运时,不至于损坏吧。
其实,要不要这个箱子,我真的不是特别介意。在这个方面,我不想与别人攀比,也比不赢别人。他不容我多说,先帮我把一些衣物整理好,然后又轻轻地放进箱子里。再然后,很高兴地对我说:“嗯,这样去,我放心。”我想,他可能不好直接这样说,这样去,就不丢我韩氏家族的脸了。我想笑,但始终笑不出来。
我去读书,主要是依靠国家的助学金。吃饭也基本上不要家里负担。这无形中,也减轻了家中生活的压力。但父亲还是时不时从牙缝里挤出五元或十元钱寄给我,作补贴学习之用。在读书的几年里,考虑到离家比较远,路费也是一个问题,因此我暑假从未回过家,而家里也不怪罪。而寒假则不一样。寒假中包含了一个春节。而春节又是我们国人非常讲究的团聚时刻,这时,我必定回来看看父母亲。即便这样,我从不伸手向他们索要回家的路费。我就用他们平时寄给我,而我一直积攒下来的钱,回家。
爸爸喜欢背着我,对别人说,我这个孩子懂事。许多时候,别人又总是悄悄地将类似这样的信息反馈给我。
其实,他并不知道,这是他言传身教的结果。
有人说,在生活中,有些东西不能丢。比如像垃圾的东西,不一定都是垃圾。记忆何尝不是如此。有些看上去很普通、很细碎的记忆,不一定普通和细碎。我愿把我对父亲的记忆深深地镌刻在记忆里。
下一个父亲节什么时候到?我等着,到时候我或许会写出更多,或许干脆不再动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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