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 街
覃昆
说起老街,总让人想起青墙黛瓦,想起百年老屋,想起满地青苔,想起长长的石板巷子,和与巷子一样长长的悠悠岁月。老屋是有故事的。它的每一块砖瓦,每一扇门窗,都是来梗峰上的那块顽石,心里默藏着许多的人世沧桑。所以大凡去一个地方,如果还有老街,都应该去走一走,因为走进老街,或许就走进了历史,走进了某段传奇。那儿有许多的眼,许多沉默的眼。
溆水河畔也曾有过这样一条老街,我们都称之为河街。听老人说,昔日河街是十分漂亮的。临河的一面全是清一色的木质吊脚楼。吊脚楼对面,多是大户人家的宅院。院墙用大块的青砖砌就,朱红的门窗雕有精致的花纹。宅院与宅院之间是高高的隔火墙和新月一般的飞檐。街面的青石条是从很远很远的深山里开出来的,从广福桥一直铺到现在的警予馆那里,足足有三里长。先人总喜欢用坚硬的岩石奠基、铺路和筑城,大概是想藉此千秋长存,亘古如斯。然而岁月的风沙总是掩埋了一切。古楼兰国、古巴比伦城当年何等显赫,亦消失在历史的尘烟里了。
河街也是如此。曾经长长的,繁华的河街已经消逝。如今只剩下几栋老屋,几处断壁和短短一截石板巷子。残破的墙头和屋檐上长满了芭茅和狗尾草,在顺着巷子涌进的微风里不住地摇曳,那细碎的沙沙声,就像迟暮美人临风时发出的那一声长长的喟叹。我不知道用美人迟暮来形容河街是否恰当。不过我是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美人迟暮的那种苍凉、无奈和忧伤。
记得第一次到河街是十年前的秋天。那时我刚刚毕业,分配在小城里工作。一天吃过夜饭,我顺着街道散步,无意中拐进一条窄窄的巷子。我惊奇地发现,这儿的街面居然是一块一块,长长的青石岩板,石板中间像洗旧了的褥子已然有些褪色。巷子两边是一些破旧的,看起来年代非常久远的木房子。在夕阳的余晖里,黝黑的木壁和几近垮蹋的院墙泛着幽幽的,晕黄的光,像油画一样凝重。那一刻,要不是房子的栏杆上晾着花花绿绿的衣服,要不是巷子深处传来孩子的嬉笑声和女人喃喃地咒骂孩子的声音,我几乎要怀疑这会不会是一个梦。几步之外的喧嚣的市声,在这里听起来,遥远得仿佛来自于另外一个世界。
那天,我在这条巷子里久久地徘徊,直到月亮升到老高老高的时候才默然离开。透过河街古老的墙头看月亮,果真像张爱玲写的那样,三十年前的月亮,是大的,圆的,而又迷茫的,有如信笺上的那滴泛黄的泪痕。我不知道,在河街繁华的时候,他们看到的月亮会是什么样的月亮,会不会亦有沧桑感。那时没有电灯,在有月的夜里,那些住在吊脚楼里的女子会不会倚在窗前,望着如水的月光和如月的流水,思念远在他乡的丈夫、情人抑或是孩子哩?那个年代的她们是会有这份情致和时间的。
待那以后,我几乎每隔一阵子就会去河街转转。白天里,河街虽不及外面的街上热闹,但亦不至于冷清。一些住民在老房子或是后来翻建的房子里开个小小的铺子,卖些糖果和油盐酱醋。或是办个书摊,弄个裁缝铺,贴补家用。经营铺子的大都是老人和女子。他们就坐在透过房子间隙的阳光里,微笑着看书看报,织毛衣,守着这个家和这长长的日子。年轻力壮的后生则不是上班,就是务工,或是到外边闯荡大世界。溆浦人历来就有这样的雄心壮志。
老一辈的河街人就是这么过来的。他们中的许多人,在许多年前的某个河雾弥漫的清晨,带着亲人的殷殷期望,由西湖口码头或是官码头出发,沿溆水而下,经沅江,入洞庭,去外面打拼天下。如果天从人愿,若干年后,他们带着沉甸甸的包袱荣归故里。然后起房子,置家业,修祠堂,做起了太平绅士。河街的那些深宅大院多是他们修建的。也有些人气运不佳,或穷困潦倒,流落异地,或身染疫病,客死他乡。河街上他们的父母和老婆孩子,就日复一日,看月亮圆了又缺,缺了又圆,溆河水浊了又清,清了又浊,目光渐渐变得像河雾一样迷茫而惆怅。好多次落雨的时候,我从西湖口浮桥过,听着雨点打落伞面的淅沥的声音,总觉得像河街女人幽幽的啜泣,心里不由得有些怅然。
那几年,我去得最多的地方是河街的一个小书店,就在靠近西湖口码头的巷口边上。店主是位老人,头发雪白,但是精神尚好。周末的时候我一般都会去他那儿看看书,翻翻杂志。老人通常坐在店门口,背倚着书柜,默默看着外边来来往往的行人。遇到有人进店,他总会和蔼地低低头,脸上始终漾着温厚的笑意。起初我借好书就匆匆地离开,找个僻静的地方去看书。后来去的次数多了,和老人渐渐熟稔起来。有时借好书后,也搬个小木凳和老人聊聊天。老人很健谈,也很喜欢和人交流。他伸手指着河面说,看,那艘船就是我儿子的,他在这河里打鱼,有三十年了。
老人说,从他太公起就住在河街上。不过这店面不是他的,是租的别人家里的铺子。他的老屋在巷子里面,官码头边上。以前也是个两进的大院落。只是到他父亲那辈,有两个兄弟好赌,将家产慢慢地败掉了。等到老人成家时,就只剩下斜对面的吊脚楼里的四间房了。其后的几十年里,那院子又几易其主。六年前,终于被拆除翻新了,在原地建起了两栋砖瓦楼房。“真是世事难料啊。”老人边喝茶边说,“房子倒也罢了,凡正是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只可惜了院子里那棵桂花树,是我太公手上栽的,八月的时候香透半条街的。”我不知道该和老人说些什么。我体会得到他那种苍凉的心境。那个同样铺满青石岩板的院子,和那棵枝叶繁茂的桂花树,承载着他童年多少美好的记忆。那儿是有他儿时的梦的。
说到如今的生活,老人还是乐观的。三个儿子,老大老二会读书,考上学校都到外面去了。只有老三,打小就不喜欢上学,到校后总偷偷跑到长乐坊的城隍庙里,还有花果山上去玩。老人当初没少打他。老人说,有一次一气打断三条竹条子。可依然没有多大效果。后来老人也只好顺其自然,听之任之了。但好在老三做事还算踏实,初中一毕业就让父亲弄了条船,在河里打起鱼来,养家糊口不成问题。后来我在浮桥上碰到老三几次。他和他女人正蹲在桥头卖鱼,渔船就系在浮桥的栏杆上。老三四十多岁的人,黝黑的脸上已满是刀刻的皱纹,蹲在旁边默默地看女人从澡盆里捞鱼卖鱼。当时我总想,不知老三现在看到两个哥哥坐在办公室里,生活优裕,皮肤白皙比自己显得更年轻,会不会对当初的逃学感到懊悔呢?不过后来有一次散步,我看到夕照里的老三,坐在河滩上,嘴里吸着烟,手里拿着一根长长的竹枝,目光近乎温柔地望着站在船舷上梳理羽毛的鸬鹚。我觉得或许是我错了,人各有各的活法。采菊东篱的陶渊明,和高居庙堂之上的权贵,究竟谁更接近生活,谁过得更适意快慰?恐怕谁也说不清楚。
其后不久,我也终于厌倦了按步就班的工作,瞒着父母去了南方。临行前,我忍不住又去了小书店。老人依旧朝我温厚地笑着。他听我说完心里的想法后,默默地望着门外。良久才说,年轻人,出去闯闯也好。我坐了片刻就离开了。我怕看老人的眼睛。许多年前,老人也曾到过汉口,不过时运不佳,铩羽而归。我相信老人历经沧桑,应该早已心静如水。可我仍然怕触起他的伤心事。我站在吊脚楼旁的一块石头上,望着溆水河,心里默念着,我也将成为溆水河的游子么?
一年后,我在父母的严命下,又回到小城工作。然而老人已经离开人世。我问过老三,老三说,他父亲就埋在他小时候常去玩的,花果山上面的那片树林子里。我知道那片林子,满是杉树和枞树。春天有菌子可摘,秋天里满地都是松果,想来老人是不会寂寞的。小书店因为老人离去,已经转手给人做了理发铺。一个周六的下午,我特意去那店子理发。窗户上那幅绘有梅花和竹子图案的窗帘还在,墙角边老人常放茶壶的小茶几也还在,只是四架子书全搬走了,比先前显得宽敞和明亮。码头上卖鸡仔和算命的摊子也比以前多了许多。我知道,那是因为县城要修防洪大堤,河街要全部拆除重建。以前那些在河街上摆摊的小贩没有地方可去,只好挪到码头这儿,继续做些小本生意。
近几年,我到河街也去得少了。一是因为城市发展,河街越来越短,越来越小,已经没有多少地方可看了。二是那些还没有重建的房子越发破旧,有些根本就是人去楼空,那破败腐朽的气息令人神伤。好在故人依旧安好,老三还在河里撑船,过着虽然艰辛,但却近于闲云野鹤般的生活,也算是一种安慰。
立夏前夕,我去了趟凤凰。果然是座美丽的小城。南华山和听涛山上的凤尾竹风姿摇曳,青翠逼人。沙湾的水也如溆水般绿得浓稠,倒映着古朴的城墙、虹桥和吊脚楼。我总觉得就像溆浦昔日的河街。只是沱江两岸的巷子里已经满是喧嚣的市声和攒动的人头,从文先生笔下的宁静和质朴的世界,已然随着时光永远地消逝了。只有在听涛山下先生简朴的墓地前,看到玛瑙石前整齐地摆放着野菊花,才隐隐体悟到那份从容和淡定。我站在山上,望着山下衣着光鲜的游人和精致得近乎玲珑剔透的吊脚楼,心里有种隐隐的痛。
其实我知道,世界是朝前发展的,现今人们的生活已远远好于先生笔下的那个战乱年代,只是依然怀念老街的那份宁静,怀念已经逝去的悠悠岁月。
作者简介
( 作者覃昆: 男,文艺青年,性格沉静,平日好读书爱写作喜喝茶,常有小说、散文见诸报刊杂志,现在某政府机关就职,兼任湖南省读书会理事,溆浦县作协副主席、秘书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