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台风，卷走了我的拖鞋。
     走下出租车，背着包，来楼前。视线透过繁多的电线，望见二楼窗台的茉莉。踏上昏黑的楼道，我推开那扇虚掩的门，看见他在轮椅上望着我咯咯地笑，笑时他的薄唇一直微张着。他又老了，连眉毛都开始发白了。
     他颤颤地吐出几个字:“阿良，你回家啦。”
     我是他的女儿，阿良是我母亲的名字。
     他真的痴呆了。
     可我并不想回答他，也不再看着他，而他一直咯咯地笑着。一个穿着长袖，记着围裙的女人，从厨房走出。她笑出一条鱼尾纹，说“小凛，你回来啦，随便坐。”“这是我的家，当然随意啦，秦阿姨。”我刻意将后两个字说重，走进自己的房间。
     而他依然咯咯地笑着，薄唇微张着。
     我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上的裂缝。八只脚的小生物正局促地织着网。
     十年前我就和这个家划清了界限，母亲是我唯一的牵挂，可连这也断了。
     几个月前，得知母亲死讯的我赶到家中，进门第一眼便看见母亲的遗像。茶几上，不知从哪里捡来的一次性塑料盒装着鲜红的樱桃。
    “我要把母亲的遗像带走。”
    “小凛！”一向对我和善的秦阿姨第一次对我高声喝道。
    “你个外人，没资格插嘴。”我说。
    “拿去吧。”沉默的父亲张开了他的薄唇。
    “我说让你滚啊！”他扫倒了塑料盒，一颗颗鲜红的樱桃在地上滚动。
     昨天，电话那头秦阿姨弱弱地说:“小凛啊，你爸爸痴呆了。”
     我没有说话。
     记得十年前我们好像大吵了一架，妈妈在一旁劝着，哭着。之后我便再也没有踏进家门。有些可笑，也有些模糊。
     于是我去了另一个城市,一直没有回家。在这个陌生的城市我四处求职不成，最后被一个公司录用，老板很照顾我。我没什么朋友，每天过着固定的生活，所期待的是与母亲的通话，短短的，却是我生命的调色。
     茉莉的叶又落了，八只脚的小生物从天花板挂下一根细线，爬走。它是这房间十年里唯一的房客。
     第二天清晨，我放下了母亲的遗像，回到那座车水马龙的城市。不知为何我竟不时想到父亲。就在夏天刚结束的时候，又是一个电话打乱了我的生活。
     打电话的是楼中的一个房客，在下楼时，他闻到爸爸房里的恶臭，便推开门。发现爸爸呆呆地坐在轮椅上，而他浑身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味。大小便失禁，已经很多天没人管过他了。
     那个女人终于还是离开了。
     没见父亲前，我本以为我会像想的那样，把他送到养老院后，很快离开。
     痴呆的他咯咯的笑，薄唇微张着，我再也忍不住，哭了。而他说：“阿良，莫哭啊。”我不懂。
     之后我专心照顾爸爸，现在他更像一个小孩。有时散步，在一个巷口直至有人出现，他才会离开。一次窗边爬来一只黑白毛色的猫，他大叫：“喜鹊。”吓得那只猫乱跑。但他似乎更愿意待在家中，看着我，嘴里呢喃着“阿良，阿良”。
     他已分不清我和母亲，只有我在他身边时，他才会安静。有时我下楼取报纸，他看不见我，便大声叫着“阿良，你在哪？”等我回来时，他趴在我的身上哭着，鼻涕和泪水粘在我身上“阿良，我以为你不要我了。”整个秋天，我的耳边充斥着“阿良，阿良”。
     不知不觉秋天已经过去，这样的日子还会持续很久，对吗？
     天暗得愈来愈早，我裹好围巾，和父亲散步。晚霞把天际染得血红，一个陌生的男人站在楼下，当我走近时看见他那双疲惫的眼， 他说“是小凛吗？我妈妈她可能快不行了。”
     和他来到医院，我明白了秦阿姨为什么在夏天还要穿长袖，长时间的血液透析竟把她的静脉染成了黑色。 父亲已不认识她了，只是好奇地看着她，微张着薄唇，“咦咦，啊啊”说些什么。
     她躺在床上，各式的管子插入她的身体。心率仪上的曲线平稳地跳动，她看着我。透明呼吸罩下，她的嘴唇一开一闭，我读懂了她的意思。为什么要说谢谢呢？我移开自己的眼，看着窗外，远处一颗烟花迸出，照亮了父亲的脸。他捂住耳朵一副受惊的样子，靠在我的肩上。我搂住他，那么用力。
     开始下雪了。
     已是岁末，许多年里，我只是看做一个周末，用睡觉来庆祝。可如今，妈妈已不在了。天黑了，我和父亲坐在电视机前，父亲突然问：“你说小凛会回来吗？”我的心狂颤。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父亲忘记了什么，还记得什么。“有点想她了。”说完他便闭上眼睡着了。我把他抱到床上，盖好被子，他太瘦了。
     第二天我在角落找到了一个纸箱，里面装着大大小小的证件。父母的结婚证，户口本，我的小学毕业证，在整理时从中找出几封信。拆开后我发现对我一向不错的老板竟是父亲的朋友。在信中父亲问着我的情况，我从未感受到他如此地关心我。
     突然我记起来了，记起父亲等待的那个巷口是我儿时放学后所走的路，每天他都在那里等我。记起自己曾经养过一只黑白的花猫，正如窗口的那只一样，名字似乎叫喜鹊。记起每次放鞭炮自己都会害怕，便捂着耳在远处看。
     原来他都记得。
     我打开房门，看见父亲在轮椅上一动不动的注视着母亲的遗像，说：“小凛，你回家啦。”
 

（作者系中央民族大学附中高二学生）